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林海雪原 | 上页 下页


  年幼的剑波已经入睡了,姐姐仍然忙着,给同学批改作业,有时到深夜,有时到鸡鸣。

  姐姐那青春少女脸上的红晕光泽消退了,深夜里常常听到她过劳的咳嗽声,和低沉的呻吟声,有时望着酣睡着的剑波发出呜咽声。

  清楚地记得是在一个深夜,幼小的剑波被姐姐的咳嗽声和低沉的呻吟声惊醒,剑波矇眬的两眼盯着面对孤灯劳动着的姐姐,他幼小的心灵里顿时一阵酸痛。他悄悄地掀开被角爬起来,蹑手蹑脚轻轻地走到姐姐的书桌旁,一对机灵的小眼睛紧盯着姐姐那疲倦消瘦的面容,他看着看着眼中涌出泪水。

  “姐姐睡觉吧!”

  姐姐猛一转头,眼前满是金星,她恍惚地看着站在桌子边的弟弟两只饱含泪水的小眼睛,她嘴角上挂着一丝疲倦的微笑,用手抚摸着弟弟的头发,温柔地说:“小波!你睡吧!姐姐不困。”

  “不嘛!姐姐,你不睡我也不睡!”

  “小波!听姐的话,乖乖地去睡。”

  “姐!你太累啦!”剑波一低头,泪珠成串地从眼睛里落在地上。

  姐姐的眼睛湿润了,掏出了手帕,给弟弟揩着泪水。为了安慰弟弟,她努力装做没有疲倦的样子,两手捧着剑波的小脸蛋,把脸对向弟弟,微笑着睁了睁眼睛:“小波!你看,姐姐一点不累,听话!快……”

  “姐姐……”剑波伸出他那滚热的小手,摸着姐姐散乱的头发,“你的头发散乱了,你的脸瘦了,你的眼睛也红了!姐姐你要累病了,我……我……”

  剑波呜呜地哭起来,“我怎么办哪?……”

  姐姐把小弟弟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眼里顿时涌出了擦不干的泪水。她不愿把任何一点痛苦分给幼小的弟弟,怕因自己的哭泣刺激弟弟的幼小心灵,这样会侵害他童年的幸福,便一口吃灭了灯,把弟弟抱上床。

  “好,小波!别哭啦,姐姐睡。”

  当弟弟又睡熟了,她轻轻地掀起被角,悄悄溜下床来,点上灯,拿起剑波穿破了的一双袜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箱盖上去拿针线盒子,生怕惊醒了弟弟。可是一不小心,把剑波平日用的小板凳一脚踢翻了,哗啦一响,弟弟又惊醒了。但剑波没有马上爬起来,他眯缝着眼,偷看着慈爱的姐姐。

  她一面偷看着弟弟是否被惊醒,一面一针针地补缝着袜子。

  幼小的剑波又是一阵激剧的心酸,但是也知道,用上次的办法姐姐是不会睡的,他一想,便发出突然的惊叫:“姐姐!姐姐!我怕呀!我怕呀!”他一面喊,一面蹬翻了被。

  姐姐急忙上前按住他,连声叫着:“小波!小波!别怕!别怕!姐姐在这儿!姐姐在这儿!”

  剑波的两只小手紧紧握着姐姐的胳臂,用力地向被窝里拉。姐姐生怕把他惊出病来,这才紧紧地把弟弟搂抱在怀里睡下了。

  剑波十三四岁的时候,姐姐便和学校里的老师李耀光非常要好。李老师常常和姐姐谈到深夜,他每次来时总给剑波带点东西,或是笔记本,或是图画本,或是练习簿。李老师对姐姐像对亲妹妹一样地亲,对剑波像对小弟弟一样地爱,一点没有老师的架子。可是他俩的谈话总是躲着剑波,看样子像是有什么秘密似的,这一点却引起了剑波的疑问。但是每一次李老师来,姐姐那疲劳的脸上,总兴奋得焕发着少女的红润的光彩,眼睛也格外地明亮。疼爱姐姐的剑波,看见辛苦的姐姐这样愉快,感到无限的安慰,但他却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能这样。每当姐姐十分高兴时,就对剑波讲好多道理,什么伟大的中华民族啦,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啦,什么劳动创造世界啦,什么穷人是被剥削穷的,富人是剥削穷人富的啦……可是,他俩为什么有时老躲着他谈话,这一点剑波始终不知道。

  有一次白天李老师和姐姐满头是汗,急促地从外面撞进来。剑波正在温习功课,姐姐一进门便喘着气说:“小波!你出去一会儿!”

  剑波只以为姐姐和李老师吵了架,所以阖起本子就出去了,姐姐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天真的剑波担心着他俩吵架,所以就偷偷躲在窗外偷听。但多时也没听到他们吵,而是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很严肃。只是听得姐姐说:“上级的指示十分正确,在麦收的时候要求增加工资是最好的时机,麦子到了大熟的节骨眼儿,三天不割就要掉头,这是地主、富农的最大威胁,这时长工不干活,地主、富农就受不了。全村三十二个长工,每人要求增资五斗,就是十六石,对穷人是一个不小的利益。”

  “那么贫农要是做短工呢?”李老师笑嘻嘻地说。

  “那自然要两个工作一起下手啦,让贫农抬高工价,每天少了十斤不干,贫农中也有三个同志,可以搞得起来。”

  “进行的方式怎样呢?”

  “你掌握贫农,我掌握长工。”

  “长工中谁先带头呢?”

  “当然不能让老青啦!因为他是党员,带头容易暴露。”

  “那通过谁呢?”

  “自然是老邹和小栓了,他俩在长工中的威信仅次于老青,并且可靠的人还有十几个。”

  “好!”李老师的声调是那样的痛快,“咱们就好好地组织这次麦收斗争,这是在农村采用城市工人罢工的新的斗争方式。你的办法对,不愧当了一年的宣传委员。”

  “啊哟!支书同志,事情还没有干起来呢,就表扬起人来啦。”

  只听屋里两人一齐笑起来。

  剑波听了这些话,乐得蹦了一个高,差一点嚷出来,可是他想到地主的厉害,又怕引起姐姐和李老师的担心,便悄悄地走了出去。他开始意识到他俩总是背着他谈话的原因,但是他内心对两个向来没听过的名词老在想着:“什么是党员呢?什么是同志呢?……”

  三天后,果然这次斗争胜利了,长工增资五斗,短工每天工价十斤。

  这天晚上姐姐回家,乐得老哼着一支歌曲:“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因声音过低,下面的听不清楚,剑波兴奋地拉着姐姐的手问道:“姐姐!你告诉我,什么是同志?什么是党员?”

  姐姐突然一惊,一把拉过剑波,严肃地问道:“小波!谁教你这么问的?快说!快说!……”

  剑波被姐姐过分严肃的脸色吓坏了,急急地说:“姐姐!姐姐!谁也没教我,我在窗外听姐姐和李老师说的……”

  姐姐如释重负责的松了一口气,她捧着剑波的脸,亲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小声地说:“小波!记着!这些话跟谁也不能说!……”

  剑波的眼睛红润了,他两手紧抱姐姐的腰,把头贴到她的胸前:“好姐姐!好姐姐!我知道……我懂……”

  姐姐微笑了,轻轻地吻着他的额……剑波十五岁了,姐姐、李老师领着他参加了八路军。临参军时,姐姐把妈妈遗留下的一张洁白的小羊羔皮,给他缝在衣领上、袖口上,打扮得像个小武士。当时姐姐当宣传队的指导员,他当了全队最年幼的一名小演员。

  演歌剧《归队》,姐姐演妈妈,他演儿子大宝。姐弟双双,成了战士们最喜欢的人物。

  有一次剑波顽皮,把姐姐的近视眼镜腿碰坏了,姐姐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你哪年才能长大啊!淘气鬼。”这是妈妈死后姐姐第一次对他的责罚。

  他哭了,姐姐心疼地把他拉在怀里,也哭了。

  少剑波十六岁那年,敌后环境恶化,机关疏散,剧团的男演员全分散到部队,开展战时宣传鼓动工作。少剑波也被调到部队。他舍不得离开亲爱的姐姐,他觉得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和姐姐一样地爱他,保护他。

  临别是在一个村后的草地上,初春的月光下,姐姐像慈母一样地叮嘱他:“去吧,你大啦,应该自立。共产主义的战士都是相亲相爱的,革命队伍是温暖的家庭。你要像爱我一样地爱同志,敬首长;同志和首长也会和我一样地爱你,保护你。”

  少剑波走后不久,姐姐和李老师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小女孩。孩子刚满月的那一天,碰巧剑波从前线回来,他一进门,从姐姐怀里抱起小外甥女儿,吻了又吻。

  “姐姐,孩子叫什么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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