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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不知道!”坚硬的声音。

  “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他妈的家里是共产党的老窝!”

  王竹发狂地嘶叫。

  “知道,我知道!就不告诉你!”母亲非常骄傲。

  “来!再换一换!”王竹气恼极了。

  母亲的上衣被剥掉,被反绑着吊在梁头上。

  王竹抡起皮鞭,狠狠地抽打母亲。他手脖子累软了,又换另一个人来打……血,顺着母亲的脚跟往下流,地上一会就堆了两大滩!

  母亲刚上来还骂着,后来又昏过去了。

  敌人用香火的烟把她熏醒过来。

  “怎么样,你还硬吗?”王竹冷笑着。

  母亲垂着头,发髻已松开,蓬乱的苍灰色的长发,搭拉在胸前。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说:“我说……”

  “早说早没事了。放下来……”

  “我说,我说你们这些狗强盗的末日快到啦!你们鬼子爹快完蛋啦!你们这些杀人精,我有一口气也饶不了你们……”

  “他妈的!再给她换换!”

  伪军从炽烈的火盆里,抽出红红的还爆着火星的烙铁。母亲紧紧闭上眼睛,只觉得五官内脏全在破裂,一股肉焦的油烟冲上来,一会浑身麻木,世界上没有她的存在了。她心里是多末希望这样永远地死去啊!

  但她又被冷水浇活了。母亲已经没有力量来骂敌人,只是咬着已经咬破的嘴唇,抽动着唇边的深细皱纹,一声不响。

  王竹的审问,又得到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脸上。他象失性的疯狗,施用了最毒辣的手段——把两根四寸长的大钢针,狠毒地从母亲的奶头插进乳房里。

  母亲不由地惨叫一声……

  看她又活转来,敌人又把钢针从她指甲底下刺进去,十个指头都插满了。

  啊!真不是人能忍受的刑罚啊!

  俗话说,乳房是女人的生命根,十个指头根根连着心。谁不会为手指上插进个小刺而痛苦呢?!

  巨大的惨痛啊!

  刽子手们不择任何手段,一直折腾母亲到半夜,使她死去五六次。但他们所得到的却是怒骂、唾沫和“不知道”!

  最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身强力壮的王竹也疲倦了,他丧气地说:“真不知这老婆子得了共产党的什么宝贝,这样顽固!把她押回去!”

  就在母亲受刑的同时,隔着几道墙,王柬芝同他的刚从城里来的情妇淑花,正躺在炕上抽大烟。

  王柬芝白天从沙河里回来洗去脸上的鼻血,立刻会见了这位美人儿。两个人真是见血的苍蝇,粘在一块,嬉闹了一天。

  那淑花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本来她那小方脸上的鼻子眼睛长得还端庄,可是恐怕是吃得太好了些的原故,她的身体过早地和年龄不相称地发胖起来,使狭窄的脸面和丰满的身体显得很不相称,变得丑陋难看了。

  淑花躺在红花鹅绒炕毯上,高高的胸脯戴着一个水红色的乳罩,一件紫色小裤衩,紧紧绷在她那肥腴的纸一样白的屁股上。她象一只白色的大鹅一样,躬着腿躺着,起劲地抽着鸦片。

  王柬芝紧靠在她身旁,身上仅穿着短裤,一只毛茸茸的长腿搭在她的大腿上。

  淑花用在烟台跟着妓女日本军官太太所学来的技能,吸足一口烟,噘噘鸡腚眼似的小圆嘴,向空中一吹,就出现一个团团转的烟圈圈。王柬芝对准烟圈吹一口气,一条烟丝从圈里钻出去。淑花吃吃地笑着丢掉烟,爬到王柬芝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嘴上咂地亲了一下,娇滴滴地叫道:“嘻嘻嘻!我的小天,你真行!”

  王柬芝乐得呵呵大笑。

  突然,隔院传来一声令人寒心的惨叫。淑花吓得从王柬芝身上滚下来,打着哆嗦,惊怖地说:“我的天哪!吓死人啦!”

  王柬芝却笑嘿嘿地把她搂在怀里,说:“什么,听着这声音,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哎哟!你们抓个老太婆折腾什么呀?有本事去找八路军哪。”

  “八路军,哼!”王柬芝凶狠地抽搐着脸上的肌肉,“她比十个八路军还值钱!老太婆,哼!共产党!”

  “你看你,一提起共产党、八路军就变得象要吃人似的,你好凶啊!”

  王柬芝冷冷一笑,阴狠地说:“我恨共产党!我恨这些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走的穷棒子,没有他们捣乱,日军一来,我们早跟着汪总裁在外面享天福了。”

  隔院又传来审问和用刑声……他们听了一会,王柬芝推开淑花,边穿衣服边气恨地说:“这老家伙!白天没吓坏她,这会还这末硬!看样子打死她也不会说;明天逼她带人去找!”他跳下炕,钻进黑暗里。

  雨小些,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经过长时间的昏迷,母亲渐渐苏醒过来。她勉强睁开发肿的眼睛,一看,还是这间阴暗的屋子。

  象是那些伤痛也同时醒来,一齐向她夹攻,她浑身痛得打着哆嗦!

  母亲的每个手指甲底下还在往外淌血;乳房肿得紧梆梆的;胸脯被烙焦的皮肉,如同剥去一层皮;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了。

  母亲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只好侧着身子靠在墙根上。她在敌人面前没掉过眼泪,没叫过痛,那时她心里只有痛恨的烈火在燃烧;可是现在,不但巨大的痛苦在撕裂她,而且感到莫大的伤心。母亲哭泣起来,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血水啊!母亲在想:秀子、德刚两个孩子,跟着德松的父亲跑出去,现在在哪里呢?当时她坚决不走,抱着嫚子留下守着星梅。想不到冤家路窄,碰上王竹、王流子。在沙河时,她见嫚子是被玉子的奶奶王老太太带着的,孩子一定哭着找妈啦!她又想到娟子和德强,想到姜永泉;他们还不知她怎么样的呀!落在仇人手里,死不死活不活的,罪真难受啊!死了连孩子的面也见不到!啊,妈死了孩子怎么办呢?!……她愈想愈伤心,全身痛得如同刀割,她抖瑟成一团!渴,她渴得用舌头接掉下的泪水喝。这滋味又咸又苦又涩又酸啊!

  啊!共产党八路军,抗战革命!对她这个多子女的母亲有什么好处呢?她得到了什么呢?她得到的是儿女离开她,使她做母亲的替他们担惊受怕,使她山上爬地里滚,吃不尽的苦,受不尽的痛,以至落到这个地步。这,这都怨谁呢?

  母亲想到这里,突然害怕起来:“我是怎么啦?我在埋怨谁?在埋怨共产党八路军吗?!”她恐惧得忘记疼痛,身子急速地抖动着,“共产党八路军有什么不好?他们作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哥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不是共产党给报的吗?没有共产党八路军,我拿什么把孩子拉扯大?没有共产党八路军,穷人怎能翻身,不再受财主的欺压?这不是作梦也想不到的好处吗?……”

  雨还在滴嗒滴嗒地下着,屋里屋外一片漆黑,看不见一点亮光。唉!夏天的夜不长,为什么老不见天亮啊!

  母亲又想到丈夫:“他出去这末多年,是死是活,恐怕永远见不着他了!”母亲又想到孩子:“他们现在都在哪儿?永泉、于团长,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革命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苦日子过到多会是个头?唉!你们好好奔吧,别想着我这老婆子了!”

  母亲挣扎着爬起来,站在铁一般硬的墙边,带血迹的头沉重的搭拉着。

  南山上传来大雨后的洪水下山的巨声。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

  母亲蓦地抬起头,星梅、兰子,老德顺一个个在她昏黑的眼前滑过。她闭紧嘴,嘴唇两旁的皱纹,更加深的显现出来。她立时觉得自己很懦弱,很胆怯,她心里生气地怨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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