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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母亲那善良驯顺的心,被愤怒的火燃烧着。她大声坚定地说:“四叔!你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好啦!孩子是我的,别人管不着。我不叫!”

  老头子一听,张大嘴巴,恼怒地抡起拐棍……被德松等人拦住了。

  母亲两眼盯着地,一声不响。

  姜永泉和台子上的人们,舒口大气,又激动又兴奋地看着她。

  娟子两眼夹着泪珠儿,象小孩子似的笑了。

  母亲的心里有一块东西,象糖一样发甜,又象黄连一样苦涩。赶她到家,天已经晌了。

  她感到很疲乏,腰酸腿痛。她把孩子交给秀子抱出去,就开始做午饭了。

  不一会,德强拉着姜永泉的手,后面跟着娟子,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母亲见有生人来,不知称呼什么好,张开两只糊满了地瓜面的手,有些恍然。娟子忙笑着说:“妈,姜同志要去咱南屋住,好不好?”

  “哦!怎么不好?好。”母亲怔愣一下,又不知怎么招呼,她觉得“姜同志”她不能叫,嘴怎么也张不开,只好憨憨地笑笑,说:“哎,快上炕坐坐吧。”又吩咐德强去扫扫炕。

  娟子看着姜永泉,两人会意地笑了。

  “大娘,你忙你的吧!我给你烧火。”姜永泉说着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烧起火来。

  母亲忙阻止道:“哎,不用你,德强来烧。”

  “走,兄弟!咱们去拾掇屋去。”娟子说着,使母亲还没来得及责怪,就拉着德强走了。

  姜永泉第一次来到这屋里。他虽然在这个村半年了,可是母亲家没有牛,又怕引起怀疑,所以从没来过。但从娟子嘴里,他已知道这个家和母亲的一切。他这时打量着这幢低狭的茅草屋。

  这一共是三间房。显然因年久失修,墙壁黑黝黝的。当中一间安着两口锅,旁边两间都用泥坯砌的墙壁隔着。西房门挂一条门帘,已经认不出原来的颜色,现在变成青灰色。正间靠北墙有几张桌子,上面摆着碗橱和几个油瓶。桌底下放着咸菜坛子,桌旁有个水缸,缸旁边放着几个摘下不久的肥大菜瓜。加上另一些什物用具,把屋子摆得满满的。可是东西都是干净的,整理得有条有理,放的位置也很合适。人一进门,就有个整洁的感觉,会马上想到屋主人的勤劳、整洁和作风的利落。

  母亲和姜永泉也见过几次面,可是谁有工夫去注意和自己无关的牛倌做什么呢?姜永泉的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使她觉得他是个生人,象刚来到的一样。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在一起,母亲感到很尴尬,又见他很和善,跟娟子很熟悉,她又觉得有些亲近。但不知说什么好。

  姜永泉看着母亲埋头在做饭,她那浓厚的黑里带灰的头发,跟着调面前后起动的身子,一飘一忽地掀动着,心中升起一种同情又敬佩的感情。觉得这位老大娘跟自己的母亲一样,不,比亲母亲更好些。他想起刚才在会场上那一幕,多不容易啊!看起来是那样衰弱无力的女人,竟有那末大的勇气和力量。他当时真担心她吃不住,会拖着闺女回去!

  “大娘,今天那个老大爷,是谁?”他已听娟子说过,这时却故意问道。

  “是他四大爷。”母亲叹了口气。

  “大娘,你做的真对,真对!”姜永泉从心里发出热烈的赞叹。

  母亲听着赞许的话,不自然地笑笑,微微地摇了摇头,停住活计,很担心地问:“姜同志,”她不知不觉地叫出来了,“你说世道真变了吗?”

  “大娘,真变啦!”姜永泉见她舒了口气,接着说:“大娘,你不要害怕。你看,王唯一不是被咱们打倒了吗!只要咱们穷人都起来,跟着共产党走,就能当家做主人,再不是财主的天下啦。现在鬼子侵占咱中国,大伙要一条心打走鬼子,好过太平日子。”

  母亲静静地听着。她心里那糖一样的东西愈住愈甜,那块苦涩的东西渐渐在消失。她心里豁亮了好些。

  “姜同志,你看俺家娟子能行吗?”

  “大娘,她很行。她很能干!”

  “噢,就是个女孩子家的,怕人笑话。”母亲嘴上这末说,心里却有些兴奋。

  “不,大娘!咱们新社会,男女讲平等。往后哇,女人也一样做大事。”姜永泉想起军队里的生活,兴奋地说:“大娘,咱们八路军里,还有女兵呢!”

  母亲心里那块苦涩的东西全消失了,都是甜丝丝的味道。不知是那锅里沸开的水冒出来的白色热气蒸的,还是从未有过来自心内的欢悦的原故,母亲那布满纹线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油腻腻的红晕,放着春色般的神韵!

  秋末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还没等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消散,太阳就落进了西山。于是,山谷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荡:而山峰的阴影,更快地倒压在村庄上,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成一体,但不久,又被月亮烛成银灰色了。

  王唯一死后一个多月的一天晚上,王官庄的人们都在家吃饭的时候,朦胧的月光下有两个人影,很快地向村南头走着。后面那个人挑着东西,显然是前面那个戴礼帽穿长袍的人的脚夫。他们很熟悉地进了高大围墙的拱门,走进有着长长的走廊的大门里。

  杏莉听到一阵脚步声,扭回头一看,把她惊怔住了。灯光下,只见那个人细长的个子,穿着灰色长袍,纹褶分明的香色礼帽,压在狭长的头上,脸皮雪白,以致脖子上的血脉清清楚楚地现出来,象根根的青绳子。这时,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帮那挑夫从担子上拿下一个沉重的皮箱。

  “嗳呀,爹!是你回来啦!真想不到啊!”杏莉惊喜地叫着跑上去,“爹,你快歇歇吧,我来拿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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