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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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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于他的父亲可以说,平常的时候,连正眼都不大曾浏看他一眼,直以为他是根本不存在的,而尤其是他讨厌忽闻到他的那一声声带鼻音的讲话的声音,他仅仅需惟惟一听到就蹙起了眉头。他对于他的父亲的日常的说话的语类总是以颐指气使唤的是一类的语句为多数,而且都加之以凶恶声斥。自从他的父亲退休以后他之母亲也开始经常地役命他的父亲做这件做那件,例如叫他去生煤球炉子,洗厨房,和趴地兜抹榻榻米。有的时候他们,母亲和儿子,相谈甚为欢悦,他们几乎简直就可以说是顷刻间把他的父亲的存在给一股脑儿忘记掉。

  逢到这样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现露得是极其为满腹妒嫉,他就会满脸怒容地对他的妈妈怒声叫道(这时多半是吃饭着的时候):“快一点,快去洗旅洗盘去——”其后他的父亲就颜容抑黯地低视在一旁。这个时候范晔他开始认识到他和他的父亲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也叫他无法受奈下去了。他于是就新订自以后起始他另别孑自一已单独享用器食,他的父亲和母亲等在他吃食完了以后他们再另外开一桌次另行晚一点吃,他的藉口理由是他是为的要配合他的读书的时间。他的父亲在这个时候有一种特殊的失常现象就是善于啪啷当打破筒形玻璃杯,他的手在这一会子的时候常常无得力气抓稳一样任何种杂什。他的父亲还有在他冲饮牛奶的时候竟以为开水泡得越多越是个好,因为那样牛奶越多。他就相信那样。

  另外还有一次,更加的悖谬,甚之还有些几几乎近接恐怖氛氲了,他说他上午在外头街道上遇到苏汉轩,他说他和这苏汉轩谈了很一阵天,他的母亲惊恐得凝大了眼睛轻轻对着他说:“闽贤,你这个人也真是糊涂!苏汉轩死了都有一年了!”“哦?是吗?那那一个人是谁?”从始及终没有人晓得那一个人究竟为谁。

  由自他的父亲退休以来,由于他的父亲的机关里不允再负担退休人员的月间用电费用,他的父亲因而和他的母亲就都极其节省地用他们的日日用电。他们的电费当然一律由范晔缴付,这就因是所以他们在其自己的范围以内克尽其力的扣省到用。他们的房间本来即已经够暗阴的了,这一省电了起来更是在白天的时候都不更于他们的房室里点电明,就是在落暮入黑的时候了亦只只有一盏一拾支光的弱灯照着。

  在这退休了以后的他之父亲和母亲彼等所蜷居的这一个房间中所呈眼的榻上床服和草籍的衣布概都褴褛猥敝不堪。在他们的房间之中还因为在前后的门隔一概都甚常关挡,所以从此圈囿的房间之中传扬出一股子使人触鼻的深重的怪味闻嗅闻了闻出来,在这个时候很可以率常的看到他之父亲与母亲两个人相伴的拖搓着小小的碎步在他们的是一个光线阴暗的局促湫小的空气不流通的眠房之中点动,在那半明半暗的背景之中他们好象眼见着就要褪迹隐去了一般样的。

  以后只有在他们一家人过节或者过生日的时节他们才在一张桌子上齐同吃饭。这一天是他的父亲的他的66岁的生日。这目前现年至及26岁的儿子面对着他守坐在他的对方。在这木头圆台上就止止有他的父及子二个人对相。他之母亲在厨房里炒新鲜莱、俾便把炒好的莱一盘盘新的送给他们吃。他觉得坐在他的父亲的对面感觉极其不自然。同时这一刻他,范晔,已经对着他的父亲阴蓄着颇深的敌意。他特别不喜欢听谛他的咋嘴动舌时的如老鼠一样的ㄐㄩㄐㄩ声。

  “这是什么哎?”他父亲他问,看见他之母亲端上了一盆初初炒好的莱。

  “你连这都不晓得是什么?你再看看,这是每一个中华民族的个个百姓都吃的—连小孩子都认得的猪肉!”他怒声嚣道。连猪肉都分不清。切实是的,一如这样的情形可以称都是过去一齐吃饭的时候定然必然要有的固定规仪,就是已都吃得有六七十年长时间的鲳鱼也会问一通这是什么鱼,就是看上到菠菜他也会问这是什么莱,乃至于看到豆腐他也会问这是什么。

  他的母亲把末终的一道汤也上了进来,然后她自己也头一度的加入进来和他们一道吃。那一碗最后上来的汤是一碗汤色和风味都十分清冽的好汤,一碗蚌蛤烫的清汤。父亲他就问她—母亲—索寻一瓶小味精粉瓶子。子是范晔就眼睁睁地,若有所失臆地大眼瞪住他而看.他父亲乃把一瓶子的味精倒了差不多有半瓶到其自己的舀纳了汤的小型眸碗子里头。

  范晔拍桌大咒,他说你晓得这是什么汤你知不知道!这样子的糟塌天物!他于是就不许他的父亲尝喝他的小碗喂的场。他的父亲乃之不再敢继去动捧他的那一小碗蚌蛤汤。过了一会儿,他的父亲打算从那一只大汤婉里拿一点汤到他此时已经吃空不留一饭的他的饭碗里。范晔见了立罢霎马上呵咤他:“这也不准喝!放下调羹,一汤瓢也不许喝。”他的母亲在一旁求情道:“…算了,算了…毛毛——这是他的生日——”“生日又怎样?生日就可以做上皇帝了则不成?是他自己认为这个汤味滋不ㄍㄡ好喝的,何必还要喝!——吃饭,大家不要再多罗嗦,照样吃饭!”

  大家于是就跟刚才一滴没有两样地动筷。

  父亲他让他的妈妈去给他添了一碗新盛的饭。他的父亲这时随着又把他的面前的一个菜盘子它一整个儿均结举了起来,倾泻那黝黑深黑的菜汁到他自己的白玉一样的白米饭里。

  “你这又是在于什么?”范晔叫,劈的一声把箸筷拍了下来,“这么个雪白透白的饭你拿这么黑的菜汁来弄脏它!这样,我看你这个饭也不要吃了!你是反正一贯的在暴抛天物。好,现在你下去,这个饭你就只能够吃到这里为止,现在你不得再吃,你这就马上给我下去!”

  “现在他还没吃饱哩,”他的妈代请情着说。

  “没吃饱又有什么关系,等到明天还可以吃,现在就下去、到底听到没有,这一刻就下去啊!”

  他(父亲)遂就边叹着息边摇着头而下桌去。

  他的母亲遂而便孑自出神坐着打楞。

  “吃饭,吃饭,继续吃你的饭!”范晔催着她叫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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