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王文兴·家变 | 上页 下页
三十


  他们继而走到一处有翠绿矮树篱围的别墅住宅前面。他看到篱树上有艳红朵朵垂吊吐绶的花朵。在房前篱围旁边的细沙小径上有一只蓝色小轿车。那住宅为石面盖的,在它的房顶上是淡淡红的。“有钱人住的,”他妈妈睨看他爸爸轻低涵笑说。突的一只巨狗狰忿大嚣,他被吓得朝后倒退一尺,…个象佣人一样的男人出现在短篱后面恶意朝他们注望。“我们走吧,”这父亲说。他看见一个银白头发的老人在该屋里一现。

  他们继续向公园走去。他的妈妈在前面几步呼叫他,”快来,毛毛。”他便跟了上去。爸爸和他二哥走在后面。他不时转身问道:“爸爸,这里走下去对不对?”爸爸正和他二哥说着话,抬首挥肱呼道:“对,走下去!”

  不多久他们到了公园了。这公园里长满细杆尖针小叶的松树,地上是泥巴的秃土色。他听到树蝉吱吱地嘶吟,他不如道那叫的蝉在那里,但他看见一张孤叶吊在一条蜘蛛丝下滴溜打转,便总以之为蝉声即是从那转叶出来。他爸爸站在树影下说:“ㄏㄡ,这里凉快,”

  他把中山服的扣儿全部解开。他妈妈和他坐到一张水门汀位凳上。一个兜买有壳的熟煮花生的小贩坐踞在那边,以一筐竹枝篓筐贮满了花生。他爸爸自动去买花生仁予他吃。俟买来后爸爸问二哥要不要。二哥说不要。爸爸和二哥就坐到过去一点的一张水泥位凳上。这里他的母亲和他一起剥花生食。他们把食过的花生壳都丢在地上。吃完花生,他忽然跑了出去——他妈妈急忙喊他道:“毛毛回来!”“我就在那里玩!”他妈妈说,“不要走远了,就在那里。”他跑去看的是一处汩水从蔓草高处汩下到平平草地上,并看到有一条竹子把这水引到其他x地去。然后他看到那一向还有好玩的。有个水池子。

  他喊他妈妈一道过去。他妈妈喊曰她的脚痛(她正抛去了皮鞋,正拿于摩着一只伤足)叫他自己去,“不过不要跑得太远,不要掉到池子里!”他就跑到池子那边去。他到了池子周沿才发现予池子里边游显着无数的金鱼。它们恰若挥着纱袖的小小跳舞的女孩一若游来游去。当中还有一条最胖的巨号金鱼,象一尾鲤鱼一般。他呵铃大笑。水里宛佛有什么受了一惊。他再细致一看,原来池水里还有许许多多小如蚁蚋的小鱼。也就象那飘飞的蚊蚋给风一吹一样,它们会陡的全部调转被吹向另一方向。他两颗眼睛来来回回跟着小鱼流动。未几他看到那边有几道喷水的水线涌起,他就过去看看,水泉喷水从黑色密麻布洒如海绵孔孔的假山礁石中喷出,其内有一条水线的铅嘴被扭歪了,水线喷射到池缘外面。一些水点点被风吹来麻麻痒痒的洒上脸上,他把两条手胳膊张开伸了进内,觉到手膀冷冷凉凉的,继而他把脸伸了进内,浇得满脸满额都是水,水淹入眼里,但一点都不痛,他哈呵大笑,水都流进嘴里。

  他又看到那边池边有几个小孩子正在放小船玩,便走了过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爸爸喊他回去,说是要回家了,要他快点回来。他想怎么那么快,使跑向父亲那里。父亲说因为怕等下车挤,以是要早点走。然后爸爸朝他二哥说:“你再想一想,我这两日说的都是同然一句话。等我们事业打好基础以后,我们不愁没有女朋友。她又是个本省人,真是有点……”

  二哥没有说话。

  “你看怎样,老二。”

  “好吧。我不理她就是!”二哥就没好气地回答。

  “好,”爸爸高兴地说,“我们回家去了,毛毛,去妈妈那里。”

  妈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后妈妈看到他一头一衣都是水,便死劲在他背部猛敲几记,骂道:“怎么搞得一头一脸都是水!”是时太阳业已偏西,斜映得树林里一片朱红色。方才知了的吟声现在已经停止,那片独叶也已经停息转动。他们便走向车站。现在等车的人不多。未几车子立时来了。

  他们就进入车里。车儿一溜,他就又兴奋起来了。他便从车窗户望出去,看见草地,疾箭飞越的蒲草壁石,以及前顷看见的那类矮树上点点却绶艳红的篱花。车一弯他又看到那座象颗菜花儿似的小丘,渐渐移远。爸爸妈妈和他同坐一处,他二哥独自一人坐在车后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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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他们家走道上那条木画柱之上刻划的高度又增高一些了。他爸爸现在都用指甲端来为他划痕,这次比一个月前要长出爸爸的一枚大拇指指甲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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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夜晚合目睡觉以前(他现在睡的是他爸妈的房中的一片附墙的木荐)在黑浓中他时时想起他的父与母的将就及临的死——他父亲今年已都五十一了,他的母亲也已四十九,他在黑暗中怕惧得张大了恐极的眼神。由于迷信的缘故,他想他若严行惩处自身,庶几可使他父母的去世不致太近生发,由是猛掌自己的两颊,劈劈拍拍的批着,以示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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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小学枚的体育课之中,他学会—点点摔跤:然而在家里他觅不到别人和他相练习。他和他爸爸曾经商量及,欲请他爸爸和他共相练习,但是他爸爸不肯。而现在他看见他爸爸,比起他看来显的庞大甚多,穿着汗背心和短汗裤,停站在房内的榻榻米的中间。他想这可是一个上好之机会,他可以用愉巧的办法将他父亲摔倒。他就上去拦腰一抱,用尽了力要把父亲摔倒地席面。但而父亲竟而丝毫不摇,巍巍不动。

  父亲莞然大哈,面部苛生谑神地谓:“来,来和你比一合。”父亲就将他心口一推推得他一跃跌到榻榻米上面。他一条脚腿都跌得很痛。他的爸爸举头大声嗥笑。他说这不应算,因才阵他以为尚未开始,他要求再来一度。他父亲答应他,于是他就由地上爬起,再侵了上去。他的父亲和他两人各施力能的会格在一撕,他的心中斥满了愤火,他想把他爸爸斗倒,但是他爸爸再度又把他摔出丈许圈外。他爸爸再度朝空呵笑。

  他又再飞纵上去,他虽然带着笑声,但他实在在心间恨达了其父亲。然而他四番几次都战不倒他,父亲有如不可以征服之相.俟后父亲人累了,说道:“够了,够了,毛毛.可以停了。”但他还伏首试着去撼动他,这次,出乎意测,居地有点儿动移了。“ㄏㄟ”,爸爸说.身干真的偏趄了,爸爸就一脚踏于他的腹部上,那么一蹴,嘴中说声:“去!”象一只马弹踢掉一只小狗儿一个样,踢的他老老好多步还。爸爸他仰口大笑,双手叉着腰,只脚光光的落实在他胸口上,说道:“你还敢再来和你的父亲摔跤了吧?你还想摔翻你父亲!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仅有多大?你还敢跟我来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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