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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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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书桌的抽屉中安排沼整整齐齐,放着齐齐的十行信笺,名片盒,印泥盒,和毛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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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竹制书架上按有一本旧古的书本,“秋水轩尺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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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房后的廊问有一本电报号码代字指南,不晓得这本书如何会在家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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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身干在他看来非常高,他只及父亲的腰间,须得抬起头面来才得看见他颜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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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爸爸回得家来时的笑貌极为温暖,口形弯弯的,眼睛迷离,面颊红红的。

  他去上班之时候也一个样,拎着个公事皮包,带着那笑容离去。

  那笑颜常教他见时感觉欢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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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每每在他打闷嗝的时刻称道:“快拿筷子交着搁在水杯上,从每个格里喝口水下去!”可是记得他从未有一次做了能立即止住。

  妈又曾不让他蒙罩白手帕在头上,指称白的色彩是死人的色泽,不属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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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每日记那日账单的时候率用种特殊的数目字号:

  亅刂 川 ㄨ δ ⊥ㄓ ㄎ ナ

  她写二十四为:

  チ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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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洗澡的一刻长多是他和父亲谈话最多的时间。他须得父亲来为他洗,所以他跟父亲一齐洗。

  父亲的裸体教他惊骇住:他的裸身纯白得象百合花,且从来少有见过这般圆而结实的肉肌。同爸爸一样,他亦除掉衣服,一身细纤的小白体在一身雄魁的白体旁。

  总都是父亲先替他洗好,而后方自己洗。常是在父亲擦抹身驱的时候父亲溯述他前在巴黎留学时的事。他听了觉得异常骄溢。他常要他爸爸讲几字法文他听,譬如他问道,“我们院里有棵木瓜树和一棵香蕉树,怎么讲?”他爸爸斯时就会有些腼腆地,说他全忘了,去了太久了,长时没有用过。

  “你在法国多久?”常又问,虽是他已经听过,但他还喜于问。

  “一年多,”应道。

  “哦,爸爸你在法国大学毕业,是吗?”他崇敬的仰咨。

  “没有:我只念一年就回国。”

  “为什么?”

  “公公生病,他叫我回家。”

  “哦,”——他为父亲没曾毕业深感可惜。

  “那么爸爸中国大学毕业的,是么,爸爸,”他又崇敬的称。

  “——是的,”他迟缓答, “快穿衣服,当心受凉,”他翻叠着潮手巾称曰。

  他们常常说话转进另外其它方面。好比父亲密揩着腰时他问;

  “世界上哪一国最强?”

  “美国第一,法国第二,西班牙第三。”

  “哪一国是最弱?”

  “缅甸最弱。”

  他睁大了明彻的眼睛听。

  “从前我在法国那时候无论什么全都用机器去做,例如洗衣有种洗衣的机器,烫衣也有烫衣的机器,擦皮鞋有擦皮鞋机,洗脸也有一种洗脸机代你洗,”父亲洗脚道。

  “今天科学最进步是美国,美国现在有一种机器,你只要想去那里,他会立刻使你人已经到那处儿。”

  父亲一只手贴墙,一只手擦干脚姆趾。

  他睁大了眼睛虔敬地点头听着。

  “美国新近刚造好一种死光,只要一开,所有的人类都要死个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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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在榻榻米旁的木头平床上摆有甚多的小摆设,例如一只小闹钟,一只花瓶,两只鹅蛋形梳妆镜(这是妈妈的妆嫁剩留),以及一只浅磁盘上放摆许多塑胶压制的小动物平面,有小鸟,小兔,小象,翠色的,淡淡红,纯白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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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在心境舒闲的时候惯于常说“他妈的。”象如他在摇扇趁夕光的时候常常说:

  “天气热,偏偏我那办公室西晒,一到下午,他妈的——!简直象是火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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