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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邓海的眼泪川流下来,握着表、钢笔和苏维埃银行票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头埋在刘胜的怀里,叫着:“团长!团长!”

  “打得……怎么样?孟良崮……打下来没有?”刘胜低沉缓慢地问道。

  “打下来了!张灵甫捉到了!”邓海为着宽慰他的团长,脸挨着团长的脸,颤声地回答说。

  “‘小凳子’!……好好干!……听党的话!……革命到底!”他抚着邓海的脸,声音竭力提高,但却仍然低沉缓慢地说。

  刘胜的眼珠放射出两盏明灯般的亮光,在屋子里闪灼着。“不要……告诉……我的老妈妈!……免得她……难过!”

  刘胜说了这样最后两句感情的话,呼吸遽然停止,脉搏停止了跳动。

  他闭上眼睛,安静地平坦地躺着。

  邓海带着沉重的悲痛,在回向团部的山道上奔走。他从民工担架的队伍里穿过,推撞开碍路的俘虏,涉过溪水,越过山峡,不顾脚痛,忘了疲劳,奔回到孟良崮山麓。他象是到了生疏的山野,迷失了方向似的,在山麓找寻、询问了好一大阵,没有找到团指挥所。他站在山口边呆楞着,抹着脸上的汗水,一转头,瞥见一个大地堡里透出一点灯火,便跑了过去。在地堡门外,有人迎面喊了一声:“邓海!”

  邓海近前一看,喊他的是李尧。

  “你怎么?从哪里来的?”李尧走上来惊异地问道。

  “医院里。”邓海回答说。

  “刘团长怎么样?”

  邓海没有回答,哇地哭出声来。

  听到刘胜身负重伤、心情悲痛的军长沈振新,听到哭声,立即走出地堡,微怒地惊问道:“什么人在这里哭?”

  “邓海!”李尧颤声地告诉他说。

  “你怎么跑到这里?”沈振新向邓海问道。

  邓海还在呜咽着。

  “哭什么?怎么不跟团长在一起?团长怎么样了?”沈振新有了刘胜牺牲的预感,紧迫地问道。

  邓海揉揉泪眼,说:“牺牲了!”

  “到医院里没有?”

  “到了!”

  “到了医院才牺牲的?”

  “唔!”

  “动了手术?”

  “决定把我的血输给他,没来得及!”

  沈振新的心头遭受到沉重的突然的袭击,战抖着,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只是一转眼的工夫,他又转而冲动起来。他跳下地堡,抓起电话筒,接连地和政治委员丁元善、师长曹国柱说了话,告诉他们刘胜牺牲的事,决定由陈坚兼代团长的职务。接着,他在电话里用沉痛的激愤的声音向陈坚说:“陈坚同志!刘胜同志已经牺牲。现在,军党委决定由你以团政治委员的身分兼代理团长的职务!不要因为刘胜同志的牺牲,影响到战斗的发展!刚才,我向你说过,你们要把战斗打得更好!要告诉全团,我们的血不会、也不该是白流的!”

  沈振新的话,说得响亮、明确,简单的语言里,含蕴着无限的沉痛和使陈坚深受感动的力量。

  “接受军首长的决定!我们一定配合全军,消灭这个敌人!”陈坚激愤地毫不犹疑地向沈振新说。

  陈坚苦痛地沉思着,倚傍在门口边。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伤痛,眼眶里滚动着泪珠。他把潘文藻和面前的几个干部立即分派到各个营的阵地上去,传达军首长的命令,要求各个部队迅即进行火线上的鼓动工作。他镇静下来,向大家瞥了一眼,用坚定不移的神态对潘文藻他们说:“刘团长是我们的榜样!他挽救了战斗的危险局面。他的牺牲流血是光荣的!号召每一个指挥员、战斗员学习他!学习苏国英团长和刘胜团长忠诚于党的精神!用最顽强的斗争意志,消灭当前的敌人!把血染的红旗插到孟良崮的高峰上去!”

  这是庄严的宣誓,也是庄严的战斗命令。

  潘文藻他们奔向火线上去。

  陈坚冷静下来,走到地图跟前,用红铅笔在孟良崮山头下面已经夺得的几个要点上,画上大大的圆圈,然后,从红圈引伸出红色的箭头,指向已经陷于最后孤立的孟良崮山峰。

  邓海回到团指挥所,把刘胜在医院里牺牲的情形,牺牲以前说的话,一一地告诉了陈坚,拿出刘胜的遗物,放在桌上。

  钢笔静静地躺着,表的心脏还在“嗦嗦”地不停地跳动,完好如新的苏维埃银行票券中央的斧头镰刀和五角红星,在灯火下面闪耀着光亮。

  刘胜的魁伟的英雄影像,活现在陈坚的眼前。邓海含泪回述的刘胜和他永别以前的关怀战斗、关怀他的母亲的话语,在陈坚的耳边轻轻地明朗地回荡着。

  屋子里肃穆无声,人们浸沉在长久的悲愤里面。

  枪声突起,猛烈的战斗重新开始。

  从战友的流血获得力量的陈坚,身任团政治委员兼代理团长职务的陈坚,以他素有的、现在显得更其明朗的英雄姿态,用矫健轻捷的步伐,跨出小屋,重又走向热火朝天的前沿阵地上去,开始他的下一阶段的战斗指挥工作。

  【六九】

  夜深,月牙儿沉落到地平线的边缘上。它那晰白的溪水般的光华,正好穿过两个陡峰的陕谷,透射到孟良崮高峰下面的山洞里来。使经过大半夜苦战恶斗的战士们的脸上,发着朦胧的光亮,感到一阵狂热以后的凉爽。

  团长刘胜身负重伤,终于不幸牺牲的消息来到山洞里的时候,石东根因为过度的疲劳和战斗的告一段落,正躺在山洞口边小睡。首先得到消息的罗光,觉得应当告诉他,但又不想立即告诉他。同样的,他认为应当告诉连里的全体人员,但又不想、甚至惧怕告诉他们。他甘愿让他一个人代替全体同志以及连长石东根来忍受强烈的痛苦。他默不作声地坐在山洞口的月光里,不安、愤恨、激怒,在他的血管里,在他的心胸里振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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