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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飞机越来越多,凶猛地向山谷里俯冲下去,打着机枪,漫山遍野地扔着炸弹,紧接着,响起了密集的雷样的炮声。

  张灵甫举起特大的望远镜,了望着。

  烟柱迅速腾起,有一两处村庄现出熊熊的火光。“不消灭他们,也要驱逐他们!让陈毅、粟裕知道厉害!”

  董耀宗吸着雪茄烟,张目倒眉地说。

  “绝不是驱逐他们!驱逐他们到胶东三角地区,迫使他们过黄河,是第二、第三个方案,是中策、下策,是最不得已的方案。要实现第一个方案,彻底地毁灭他们!解决山东战局!让共产党知道我的厉害!让杜鲁门①相信我们的力量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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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杜鲁门系当时的美国总统。

  张灵甫的手杖在孟良崮的黑石块上敲击着,手杖的铜头和石块发出“哒哒哒哒”的响声。他的说话声几乎是嘶喊着的,象是对他的部属颁发战令,又象是对坐在南京的蒋介石效忠的宣誓,同时,又象是对山下的解放军发出警告似的。

  过了几分钟,张灵甫眼里的凶光向群山又瞥了一下,再一次地显露了他那俯瞰尘寰的自豪的气概以后,下了崮顶,带着满怀兴奋的心情,回到坡腰下面的屋子里。

  喘息稍稍平定以后,董耀宗沉思了好久,终于怯怯地说:“昨天夜里,你睡着了,五十一旅陈旅长……”

  “怎么样?”张灵甫不介意地问道。

  “垛庄一线,敌人来了增援部队。”

  张灵甫的脸色稍稍沉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也没有什么,不沉着,辎重连的骡马丢了几匹。”董耀宗又补充说。

  张灵甫突然站起身来,看着壁上的地图说:“好!好!这一仗打成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不敢应战,他们来了,那就正中下怀!他们只当我是条好吃的鱼,可不知道鱼刺会卡住他们的喉咙!”他越说越是得意,越想越是兴致勃勃,接下去,他提高了声调说:“耀宗兄!胡宗南拿了个延安,那有什么味道?空城一座!战争,最重要的是消灭敌人的实力!我们跟共产党打了二十年,不明智之处,就是得城得地的观念太重,不注意扑灭敌人的力量。共产党的战法是实力战,我们也要以实力对付实力,以强大的实力扑灭他们弱小的实力。”

  董耀宗仰望着对方精神振奋的神态,喷着青烟赞叹着说:“甫公的眼光是锐利的!见地卓绝!”

  “再不改变方针、战法,是危险的!这一番,我要创造一个惊人的奇迹。我们是第一号主力,我不做榜样,谁做榜样?谁又配做榜样?谁又有资格创造奇迹?”

  “这当然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不过……”

  董耀宗的话被张灵甫的手势打断。

  “不过什么呢?我的部队,是钢铁的队伍!是打不烂、斩不断的!平原战,打过,山地战、也打过!兵强马壮,火力充足,怕什么?”张灵甫的眉毛直竖起来,高声地嚷叫着。

  稍稍停顿一下以后,他走到参谋长身边,声调转低,拍着参谋长的肩头说:“你的为人,忠心保国,对我,情深意厚。是我常常跟你说的。可是你忧虑多于乐观,深思但是缺乏果断!”

  “我忧虑的是——”

  “是什么?”

  “我们的外线部队二兵团、三兵团,特别是我们一兵团的三纵队七师、四十八师,他们桂系的部队是不是真心诚意的与我们密切合作。”董耀宗又走到地图边去,顺手拿过张灵甫的手杖指划着说:“现在的形势是:我们这个师,以孟良崮为核心,拉住了敌人的手脚,敌人在我们的四周,敌人的外围又是我们的友军,形势是非常非常好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的友军,不在我们。他们能跟我们同心协力,从外向里攻,我们再从里朝外攻,敌人就处在夹攻当中,奇迹就必然出现,战局就大可乐观。否则,我们的处境,……前途……就……”

  关于“否则”的下文,他已经想到,但他避讳了它,没有表达在语言上,只用他的低沉的声音作了透露。他深知他的主管官张灵甫是忌讳一切不祥不吉的字眼的。

  “立刻报告兵团汤司令!不!立刻报告南京国防部!”

  张灵甫的厚嘴唇抖动着命令道。

  董耀宗立刻提起两条瘦长腿,急匆匆地跑到隔壁的屋子里,站到报话机的旁边,对报话员说:“立刻!立刻要南京国防部!”

  【五九】

  张灵甫抓着手杖,在屋子里缓缓地徘徊着。

  殷勤的随从副官给他冲了一杯糖分很重的牛奶,拿了一些饼干和蛋糕,放在墙边一张不大洁净的桌子上。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手向随从副官摆了摆。随从副官和勤务兵们轻脚快步地走了出去。

  他拿过刚刚送来的昨夜的作战记录,瞧着。然后,眯矑着眼睛坐到床沿上。

  又喝了一口牛奶,仿佛觉得有些苦味似的,咋咋舌头,放一块饼干到嘴里,缓缓地嚼着。饼干不脆了,粘牙,于是,又喝了一口牛奶,漱了漱,把粘在牙上的饼屑冲涮到喉咙里去。——这样吃食的动作,张灵甫是很少有的,和他那大嚼大咽的习惯正相违反。他自己知道,他有了心事。

  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场合,他都显示着他有着饱满的乐观情绪,有着豪迈的气度和坚强的自信;就是当着他的妻子、儿女的面前,也是这样。这是他这位中将师长受到同僚和部属赞佩、信服,崇仰的特质。他的同僚们、部属们常常这样说:“我们师长的气色、风度,就是七十四师的灵魂,就是天下无敌的标志。”

  这种说法,没有谁反对过和怀疑过,张灵甫也自当无愧。为了保持这个灵魂和标志的尊严,他的脸色从来就严峻得象一片青石一样,他的眼光总是仰视或者平视,走路,哪怕是坐在吉普车里,也是挺直宽阔的胸脯,昂起光秃的脑袋,显出威严的令人畏惧的神态。就是那根手杖吧,在别人手里,常常是拖着或是用力地撑持着地面,他则总是把它当作指挥棍或者当作帮助他的语言表达思想的工具,绝不使人感到他是因为走路的艰难才需要它的。

  只有在他单身独处四旁无人的时候,他才会稍稍地表现出内心的某些忧虑和苦恼来。——这几乎是一个秘密,不但他的参谋长、随从副官没有察觉得到,就是他家里所有的人也没有看出来过。

  现在,参谋长站在隔壁屋里的报话机旁边,和他们的国防部长陈诚通着无线电话,随从副官和勤务兵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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