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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安兆丰背靠在草铺上,仿着京戏的道白说:“正是:只听炮声响,不见鬼出来!”

  因为他打着京戏须生的手势,很有点京戏味儿,脸部的表情却又有点滑稽,大家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

  “来一段,我赞成!”有人叫喊着说。

  安兆丰在卷着烟末子吸烟。

  “安兆丰,你说到底有鬼没有?”张德来蓦然地问道。

  “怎么没有?当然有!”安兆丰装着怕鬼的脸相回答说。

  大家都知道张德来怕鬼,互相挤眉弄眼地故意吓唬他:“有!”

  “我见过!”

  “有披头散发的!”

  “有血盆大口的!”

  “有搽胭脂抹粉的!”

  “有……!”

  “不要乱说好不好?”秦守本见到受过惊吓的张德来给大家说得睁大着眼睛,脸上现出恐怖的神情,制止了大家的谈鬼,并转脸对张德来说:“不要听他们的,没有鬼!封建迷信!谁见过鬼,谁就找个鬼来给我看看!”

  安兆丰觉得话说得不好,一来班长生了气,二来张德来的神经失常刚好不久,不该再吓唬他,便歉悔地说:“没有鬼!我是说着玩的!”

  副班长王茂生是很少说话的人,大家觉得他每日每时都在想着瞄准射击的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和瞄准分不开;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拿起筷子夹菜以前,总得把筷子放在眼前瞄瞄,大家有的谈笑议论,他向来很少参加。这一回,他却出乎大家意外地谈起鬼来:“我说有鬼!”

  许多人正在洗脚的、正在抽烟的、正在扫地的,一齐停止动作,瞪着眼睛望着他。

  秦守本也呆呆地站立着,出神地望着他。

  王茂生慢声慢语地说:“有三种鬼,一是日本鬼子,二是美国鬼子,三是二黄,叫二鬼子!”

  大家轻松下来,又一面接着互相谈论,一面各干各的事了。

  “还有蒋鬼子!”张德来马上补充着大声地说。

  “对!这里老百姓喊蒋介石的队伍叫蒋鬼子!”周凤山接上去说。

  二排副排长丁仁友匆匆走来,站在门口代声喊道:“集合出发!”

  “什么事!打蒋鬼子去?”安兆丰跳起来问道。

  “保卫夏收,帮老百姓抢收麦子去!”

  渴望战斗而没有战斗的时候,得到这样一个行动命令,大家感到兴奋。

  队伍迅速地集合起来,在黑夜里无声地挺进到敌人据点附近,向敌人的据点警戒着,掩护群众收割田里的麦子。

  田里的麦子、莜麦都还没有全熟,有的还是半青半黄的,为的不给敌人吃到一粒粮食,人们忍痛地提早收割。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不分你家我家的,蜂拥到田里抢割着。

  老大爷、老大娘们、大嫂子、姑娘们,民们兵,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喀喳喀喳”地割起来,麦子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

  有的用剪刀刈着麦穗子。

  他们手里割着麦子,眼里滴着泪珠了,嘴里咒骂着蒋鬼子。

  敌人的炮弹跟着探照灯的蛇光,向田野里轰击着。

  “打吧!打死我,也不留一个麦粒子给你!”

  炮声、枪声加快着抢收的速度,使人们手里的刀剪动作得更有劲,刀锋剪口更加锐利。

  大约有一个排的敌人,从胡家沟据点里探头探脑地晃出来,连人影子也没有看见,就胡乱地放着机关枪。

  麦田里的人们象撕扯朽布一样,把一块一块麦田撕裂开来,麦捆子象队伍似地排列起来,迅速地集合到一堆,有的用扁担挑走,有的给牲口驮走。

  枪声打得靠近起来,有些人伏在田里,有的避到沟边去,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叫起来:“娘!还割吗?蒋鬼子来了!”

  娘在女儿的背上拍了一掌,压低嗓子责骂道:“嚎啥?有主力部队在那边!”

  小姑娘咽下哭声,又张开剪刀口刈着一把一把麦穗子,麦穗子象网住了的小鱼似的,拥挤着落进她身上背着的柳蔑筐里。

  扼守在一座桥口的秦守本班,在敌人靠近到面前三十米的时候,向敌人开始了射击,一挺机枪和十几条步枪的子弹,象飞蝗一样地向敌人猛扑过去。

  王茂生借着敌人探照灯的光亮,向一个回头逃窜的敌人射出他的尖利的枪弹,那个敌人立即栽倒下去。

  四班、五班冲了上去,一直把没有打死的几个敌人追回到据点里面去。

  张华峰班的大个子马步生,腿脚又长又快,擒住了一个跌在沟边的敌人,象老鹰抓小鸡似的,他把那个敌人拎了回来。

  收割直到天快明的时候才停止。

  据点附近留下一大片空地和无头的麦秆子。

  象是看到一个奇景似的,在回向驻地的路上,战士们纷纷地说着、笑着:“这倒也有味道,杀了一片麦子,捉住一个俘虏!”

  “我方无一伤亡!”

  “老子一根汗毛没有少!”

  “跟莱芜大捷比一比,真是九牛一毛!”

  “‘马路灯’!有种!”

  洪东才向走在他前头的马步生赞扬着说。马步生回过头来,牛鸣似地哼道:“打七十四师不行,打这种杂牌队伍,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打七十四师你怎么知道不行?”有人反问道。

  马步生捉了俘虏,心情兴奋,顾不得是什么人问的话,毫无避忌地回答说:“打得过七十四师,会开到这个地方帮老百姓割麦子?”

  “你替七十四师吹牛!”有人大声责斥地说。

  走在前头的班长张华峰退到后面来,在马步生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拍,正要继续争辩的马步生才把要说的话截住。

  回到驻地以后,秦守本带哨到村后的沙河边上,看到河边上有六个人扛着六根电线杆子,拿着一大捆电话线;便走上去问他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六个人当中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等身材的人,告诉他说:“我们是河东的民兵,过来帮助夏收的。”

  “电线跟电线杆子缴的敌人的?”秦守本问道。

  “是!砍的敌人的!”

  说着,他们把六根电线杆子顺排一起,用电线紧紧地捆成一个木排,推到水里。那个四十来岁的民兵向他告别说:“同志!什么时候到河东,到我们家喝碗茶去!”

  河水的洪流,迅速地奔泻着,浪花直扑到岸上。

  在沙河的洪流面前,善于游水的秦守本,惊讶地、担心地望着准备渡过河去的民兵们。

  两个民兵跳上电线杆扎成的木筏子,身子伏在木筏子上,紧抱着电杆木,顺着急流滑了下去。

  另外的四个民兵跟着投入了洪水。

  他们在波浪里沉下去,冒上来,象鸭子似的。

  银色的浪花在水面上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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