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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有人在咒骂,也有人在说笑。

  因为雨还在落,手就不能不沾上雨水,同时也不免要沾上些泥土,脸上有了雨水,手便要去揩抹揩抹,因而,脸上就抹上了泥痕土迹。往往在休息的时候,大家心情舒散,便把脸上的泥痕土迹,用各种相似的形象比拟着互相嘻笑起来。你向他笑,笑他的腮上伏着一条黑毛毛虫,他又向我笑,笑我的嘴上长了黄胡髭,我又笑你的脑袋上化了妆,象戏台上的小丑。

  “嘻嘻哈哈”的笑声,象沟里的水声似的迸发出来。

  在一个小村子上,队伍休息下来搞午饭吃。

  雨不落了,村口的水沟边坐着、站着一大排人在洗手摆脚,连长石东根坐在一家门口的小木椹子上,吃力地吸着浸湿了的香烟。

  “团长来了!”有人叫了一声。

  团长刘胜披着发着光亮的披风式黑漆布雨衣,雨衣上布满了许多泥水点子,象一颗一颗黄星似的。他的乌骓给泥水点子喷溅得变成了花斑鹿。四条马腿的下半截涂满了泥浆,仿佛是天生长成的黄毛腿。

  这一段是沙土路,马的脚步走得很轻快,骑在马上的刘胜的身子和脑后的雨帽,微微地抖动着。

  刘胜来到面前的时候,石东根立在路旁向他敬礼。

  刘胜还了礼,勒住马缰,停在路上。

  “你们怎么样?”刘胜骑在马上问道。

  “情绪不好,怪话不少!”石东根用夸大的语调回答说。

  刘胜下了马,向正在嘻笑吵闹的战士们看看,说道:“不错嘛,有说有笑的呀!”

  “歇下来说说笑笑,上了路愁上眉梢”。石东根象念快板似的,苦着脸说。

  “有些什么意见?”

  “为什么不开上去打七十四师?一股劲上四南,大家不明白!”

  “政治工作不好做!行动意图、目的,战士不明白,我们也是糊里糊涂!”罗光接着石东根的话说。

  “你们糊涂,我跟你们一样糊涂!”

  刘胜苦笑着说。他徒步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以后,忽又回过头来,向石东根和罗光招招手。

  两个人赶到刘胜的身边。

  “开到鲁南敌人屁股后面去,牵制敌人的兵力。我们这个团可能跟军部、师部分开,单独行动。行动意图、部署,明天到了那边,得到上级明确的指示以后,要跟你们谈的!”刘胜避着战士们,低声地对石东根和罗光说。

  “正面没有我们打的?”石东根咕噜着问道。

  “管它正面、侧面?坚决执行命令!”刘胜在石东根的肩膀上拍拍,也有几分感慨似地说。

  从来都很乐观的罗光,这时候叹了一声,说:“说上天,打七十四师没有我们的分,我也不舒服!”“我们给七十四师打败过的,有什么资格配打七十四师?”

  石东根愤懑地鼓着嘴巴说。

  “部队巩固好!别带头说怪话!”

  刘胜交代两句,迈开步子走了。

  石东根和罗光冷冰冰地回到小屋子门口,咽着炒高粱粉,嚼着又咸又苦的罗卜干子。

  小屋的主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大爷,端了一小盆腌辣椒给他们两个,感叹着说:“你们真辛苦啊!”

  仿佛知道这位老大爷是大聋子,石东根大声喊着说:“心不苦,命苦啊!”

  不知老大爷真的是耳聋,还是听不懂石东根的外地话,扬扬毛尖直竖的白眉走了开去。

  小鬼李全呆呆地坐在门口的路边,看着从面前经过的团部的队伍,同时留心听着屋子里两位连首长的谈话:“有一次,还是在华中,铁路南,我听野战军组织部谢部长告诉我,他说粟司令跟沈军长说过:‘以后,要就不打七十四师,打七十四师,总不会忘了叫你们参加!’”罗光告诉石东根说。

  “一年以前说的一句话,现在还算数?”石东根抹着嘴上的炒高粱粉,愤懑地说,他认为这是完全无望的事。

  “我们部队的战斗力,陈司令、粟司令都很了解。”

  “你是聋子!有人说我们莱芜战役缴获大,是碰巧,是运气!”

  “让他们碰碰巧看!”

  “不要痴心妄想!到鲁南打游击去吧!”

  “我想写封信给粟司令,他开的支票应当兑现!”

  “赶你的信还没送到,仗都打过了!再说,他会为你一封信改变作战部署?没有我们参加,七十四师还消灭不掉?我们又不是神兵神将!”

  本来怀着一线希望的罗光,给石东根这么一说,也表现无望了。他的脸色,因为是刚刚伤愈之后,血色本就不怎么旺盛,现在,就更显得阴沉抑郁。

  他为了排遣心里的郁闷,走到门外,到战士们聚集的地方去参加谈笑了。

  李全跟着他走到人群里去,拾起小石片子,在水沟里打着水撇撇。薄薄的石片子,在水面上跳跃着,发着“唧唧”的响声,喷着小小的水花。

  秦守本走到李全身边,并肩地蹲着,一边向水里抛着石子,一边低声地问李全道:“听到什么吗?”

  “我又不是你的情报员!”李全笑着说。

  “团长跟连长、指导员谈些什么,你没听见说?”

  “没有。”

  “我看连长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我也不高兴!”

  “怎么的?”

  “七十四师打不成,要我们去打游击!”

  秦守本的心突然地沉落下去,就象手里的石子沉落到水底下去一样。

  他呆楞了一阵,把一个拳大的石块,使力地扔到水里,迈开步子跑回到班里去。

  “不要说是我说的!秦班长!”

  李全赶忙追上去,低声地关照他说。

  心情恼闷的石东根,嘴里在哼着什么小调,突然嗅到一股强烈的气味,转头一瞧,老大爷抓着一把小小的鸡形的黑瓦壶,从小房间里走出来,笑着说:“同志!吃一杯!淋了雨,退退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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