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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大五条”说:“我也想了,八成是‘人经纪’把这钱使了。这‘人经纪’可不好说了,咱要赎人,她们可不会退给你佣钱,再说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要不应承咱也没法子。反正一瓢水倒出一瓢,这钱咱要亏了。我干姐那边,人家答应退人,就算给我天大的面子了,钱不能叫人家吃亏,这也是我给人家说定的。你们看怎么办?”她又问小建:“你家里能挤兑十块钱不能?”

  小建作难了,四圈这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剩下的十元钞票说:“给……给她!……”

  “大五条”冲口而出说:“你就不活了,你就把嘴绑住了?”

  四圈说:“再……再想法子;愿挨打不……不……不嫌……嫌……巴掌疼。走吧,咱现在就去,省得夜……夜……夜长……梦多!”

  三个人来到吉庆里,到了“四喜书寓”大门口。“大五条”不进前门,她领着他们穿过小窄胡同,在一个小偏门前停了下来。敲了三下门,里边一个端着水烟袋的老头开了门。“大五条”笑着说:“我大姐在吧?”

  老头看了看他们,说:“在堂屋。”

  四圈进门时,因为走得慌张,门框又低,不小心地碰了一下头。他没敢吭声,心里想:进门先碰头,莫非有什么不吉利?他悄悄地吐了口唾沫,算是“破法”。

  “花鸭子”有五十多岁年纪,细眉长目,一张松不拉耷的白脸,两片鲜红的圆嘴唇,长在嘴窝里,看去像个佛爷;个子不高,臀部肥大,好像要掉下来砸在脚后跟上,走起路来倒真像个鸭子。

  “大五条”满脸堆笑说:“大姐,我把他们领来了,”她指着小建说:“这就是她哥,小建,快给大娘磕头!”小建跪下给“花鸭子”磕了个头。

  “花鸭子”盘腿坐在炕上,抽着水烟袋说:“咱们丑话说到前边,钱拿来了没有?”

  四圈忙掏出钱放在炕桌上,说:“拿……拿了,你……你过过。”“大五条”接着说:“三十斤高粱作二十块钱,另外,还有这十块现钱。”

  “花鸭子”向炕桌上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本来嘛,这人契的事儿,就不兴打倒。千锤打锣,一锤定声。人进了我的门儿,就是俺的人儿。是死是活,我们也不能反悔,我这个大妹子下午跑了两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还给我下了跪。她也是个苦命人,一辈子叫人家坑了骗了,也没攒住钱。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我还得看这个老妹子脸面。人,你们领走吧!三条腿的蛤蟆不好买,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我们再买。”

  四圈听她答应叫领人,脱了破帽子,弯着腰说:“谢谢,谢……谢……”

  “花鸭子”斜睨了他一眼问:“你是她什么人?”

  她这么突然一问,倒把四圈噎住了。四圈憋了半天说:“我……我……我是她叔哩!”

  “大五条”忙说:“这也是我一个娘家兄弟,逃荒来洛阳。”

  “花鸭子”对四圈说:“你们既然有这份心意,早就该把这个闺女赎出去!”

  四圈点着头没敢再说话,“大五条”眼圈却红了。

  “花鸭子”向窗外喊着:“老万,把那个‘小杜鹃’领来。”

  四圈忙说:“不……不是!……”

  “大五条”拉了他一下,小声说:“人家改的花名,你别吭声。”

  外边响起了脚步声,只听见小响用微弱的声音向那个老头乞求着说:“二爷,我把碟子全刷完了,水烟袋也擦过了……我害怕,别叫妈打我!……”

  小建在里边听出是小响的声音,心里像刀子割一样,他忍着泪,瞪大眼睛看着门口。

  帘子掀开了。小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响的脸变长了,蓬松的头发梳在后边,成了一个单辫,她穿了一件粉红破缎子小棉袄,看来是拾别人穿过的,袖子太长还向上挽着,就在她进门来那一刹那,小建看得清楚,她的双腿颤抖起来。

  小响用呆滞和恐惧的目光看了看“花鸭子”,把眼睛转了过来。就在这时候,她发现了小建。突然大声喊着:“大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张开双臂像疯了似的向小建扑去。

  小建一把抱着她说:“小响,小响,你别怕,我领你来了。我现在就把你领走。"他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向小响头上滴着,小响抽噎着,激动得只是“啊!啊!……”地叫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花鸭子”连看也不看,对四圈说:“还有个事儿,我们养活她一个多月,饭钱我就不说了,这件棉袄是我们的。她来时只穿一件褂子,她得把棉袄留下吧?”

  “太五条”说:“大姐,外边冷,这件棉袄我一两天给你送来。”

  “花鸭子”发了脾气,她说:“柿花!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哩?……”

  她话还没有说完,小响已经解开棉袄扣子,把棉袄放在“花鸭子”脚前,又急忙跑了回来。

  “大五条”忙赔着笑说:“大蛆,我是个没材料的人,你别和我一样。”

  “花鸭子”脸上也堆着笑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赶快走吧!”她喊着:“老万,送客!”说罢进了里间,也没有看见四圈给她鞠了一个躬。

  出了门,四圈脱掉大棉袄,让小建裹住小响,背着她回家了。他看着这兄妹二人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

  夜里的北风是凛冽的,暗淡的月亮光,把四圈的影子拖在地上。“大五条”今天夜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又舒畅的感情。四圈站在月光里。她觉得四圈变得更高了,比他地上的影子还要高。

  她小声说:“四圈,咱回去吧!你穿得太少了!”说罢她叹了口气。

  四圈问:“怎……怎么又……又叹气?”

  “大五条”说:“我看人家兄妹……多好……”

  四圈侃快地说:“咱……咱……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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