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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殷红色的荞麦秆茎互相偎依着。它饱含着水分,闪发出悦人的红珊瑚颜色。它的叶子鲜嫩葱绿,绿得叫人看了简直黯然神伤。最漂亮的还是它那雪团锦簇的花朵,这些密密层层的小白花,汇集成了一个洁白的世界,它比千树万树的梨花更婀娜,它比冬天的雪花有生命,比起油菜花来,她显得更加纯洁、高尚、贞静。

  蝴蝶和蜜蜂都飞来了,偶尔还有几只马蜂。白色带黑斑的小蝴蝶和黑色带红斑大风蝶在花丛中飞舞着,蜜蜂忙碌着采集冬天前最后一次花粉。它们好像懂得海老清的心事,每天传授着花粉,为着他获得这一次丰收奔忙。

  海老清正在忙着播种麦子,每到休息时候他总要跑过来看他的荞麦。什么也没有看着这些茁壮的荞麦使他心里更高兴。

  他盘算着一亩地如果能收四百斤,二亩半地就能收一千斤。一千斤荞麦,虽然补偿不了蝗虫给他造成的损失,可是明年春天总不至于去犯愁了。在精神上他得到的安慰更大,闻鹤村没有几家种荞麦,东头几家种的荞麦还是请他去播种的。人们用钦敬的眼光看着他,同时也用嫉妒的眼光看着他,他们怀疑他和老天爷是儿女亲家,要不他怎么那么清楚老天爷的脾气。

  收割时候,海老清和雁雁起了个五更,这种五更叫作“没底五更”,其实是半夜就起来去割荞麦了。父女两个一面割着,一面捆成捆往场里扛。当一大捆荞麦扛在他的肩头上,把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感觉到心花怒放。从这一捆一捆荞麦的分量中,他已经约摸出了这些荞麦粒的重量。他蹒跚着步子,一捆又一捆地向场里扛着,他希望这些荞麦捆再重一些。

  农历九月的太阳已经不毒了,海老清先把湿秆子荞麦碾了一遍,然后又用桑杈把它摊开架起来,每天翻两三遍碾一次。他相信“杈头有火”的说法。太阳没有热量了,他这个人却有热量,勤劳的双手就是他的另一个太阳。

  雁雁这些天把胳膊都累肿了,她没有干过这样重的活,天不亮到场里,月亮出来还回不到家里,有时候她拿着桑杈站在场里打盹。她的心情是愉快的,当自己的汗水变成果实的时候,人总是高兴的。

  五

  下午,海老清正趁风扬场,从村北大路上来了一辆高轮马车。赶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上穿着“童子军”军服。

  车上还坐着两个穿着草绿色“童子军”衣服的学生,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上。车右边坐着一个戴灰博士帽,穿着长袍的绅士。他是周青臣。

  周青臣在县里中学当上校长以后,很少到老家来,不过村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清清楚楚。蝗虫吃了秋庄稼,他以为今年秋季分不到粮食了,没有想到海老清又种了荞麦,而且荞麦长得格外好。这个消息村子里早有人捎到他的耳朵里。周青臣想:

  老海这个“种地户”果然和别人不同,大灾年却能收一季荞麦!

  他又想到,别看这个老海外表实诚,说不定他也想和我捣鬼!种了一季荞麦,也没有到县里和我说一声,莫非想瞒着我独吞?你种地再巧,还不是我的地好?你把荞麦种到锅台上,再不会给你长出粮食。等着他送来租子不如我亲自去取。粮食只要打到场里,我不说话,我叫升子和斗说话。

  他打听着海老清正在打场,就借了一辆大车,在学校里挑了三四个大个子学生,带上算盘和口袋,来闻鹤村和海老清“分场”。

  到了村边,周青臣先跳下车。他和村里人打着招呼,“进村不坐车”,这是这位“圣人”家的老规矩。

  “爹,来了一辆大车。”雁雁喊着说。

  海老清拿下草帽看了看,见掌柜的带着三四个穿黄衣服的人赶着大车走过来,胳膊和手全软了。他拿着木锨又扬了两锨,却怎么也撩不到天空中去。他索性放下木锨,拍了拍身上的荞麦花,垂着手站在场边迎候。

  “回来了,大掌柜。”海老清勉强笑着说。

  周青臣却是满面春风地问他:“老海,听说你夏天害了一场病?学校里公事忙,说回来看看你,一直也没个空。”

  海老清感激地说:“早好了。这不,今年秋季我又种了点荞麦,明后天我就打算给您送去……”

  “不用!不用!”周青臣打断他的话说:“你一个人多忙,又没有大牲口,我叫几个学生来帮我拉回去算了,给你腾点空。”

  “这是谁?”他看着雁雁问。

  海老清说:“这是我一个妞。我从洛阳把她接来。今年秋天要不是她,我也难活成。”他又扭头对雁雁说,“雁雁,这就是咱的老掌柜,叫大爷!”

  雁雁怀着敌意看了这个留着八字胡的老头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喊出来。她把脸扭到一边,她感到心里难受。爹爹在她的心目中是神圣的,爹爹从来是直着腰做人,直着腰种地,可是今天爹爹的腰却弯下来了,脸上还勉强堆着笑。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爹这样的表情,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她感到一阵愤懑和羞耻。

  “校长,牲口该喂了,用这荞麦先把它喂喂吧!”一个马脸“童子军”说。

  没等周青臣说话,雁雁却挡住说:“粮食才打下来,人还没有尝,就先喂牲口,不怕造孽!”

  那个像马脸的“童子军”学生看了看雁雁说:“嗬!出来个女掌柜!……”

  老清忙喊住雁雁,又对那个学生说:“牲口不吃荞麦,等会儿牵到家里喂吧。”

  “我不信!”那个学生说着用木锨故意把荞麦端了几大锨,放在牲口面前,那两头骡子和那一匹黄马,闻了闻却没有张嘴。

  学生们心不死,他们叫着:“来,咱们学扬场!”说罢拿着木锨和扫帚扬起场来,海老清扭过头去,看见只装没看见,由他们在那里闹腾。

  “咱种了几亩荞麦?”周青臣问。

  “二亩半。”

  “嗨,怎么不多种点。”

  “我当时有病,”海老清叹着气说,“地都是我这个妞儿犁耙的。再说,荞麦种籽也弄不来,用一斗麦才换了三升种籽。”

  周青臣说:“嗨,你不早说,县里有的是荞麦,粮秣站里多得是。”

  海老清说:“咱没那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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