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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二

  关处长叫关相云。他原是山东韩复榘的部下,是“西北军”

  的旧部。抗日战争开始后,韩复榘在河南设立了一个“中原留守处”。关相云任处长。这个“留守处”名义上是转拨粮秣给养,实际上是韩复榘把一部分武器辎重和十几辆汽车存放在河南,准备将来在河南有个落脚地方。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鬼子占领山东,韩复榘率兵南逃,被蒋介石抓到武汉枪毙了。他的部下被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接收。关相云这个“中原留守处”是在接收中漏掉的单位。亏得关相云为人机灵,在官场又有熟人,通过请客送礼,央人说合,把自己这个留守处,变成了六十四军留守处。

  牌子番号换了以后,趁着交接中的混乱,关相云把十几部汽车扣留下来,悄悄开到宝鸡,成立了一个运输公司。就这样,关相云一面当着他的留守处长,一面当着运输公司经理。半官半商,官运虽然倒了靠山,没有大希望,财运却算亨通。十几辆汽车跑着广元宝鸡线,每个月都有金条从宝鸡带回来。关相云这个处长是个闲差事,他又特别爱听河南坠子书,所以爱爱的说书场,几乎天天必到。关相云原来有个老婆,是他原来军长的妹妹。年龄比他大五六岁,个子还比他高出一头,样子又十分难看。前些年关相云慑于顶头上司的势力,勉强和她凑和。韩复榘倒台后,“树倒猢狲散”,他的部下烟消云散,关相云就趁此机会和那个大个子女人离了婚。

  大约是关相云吃了十几年那位性情暴躁的老小姐的苦头,离婚后却不结婚。他要“自由”几年,不想马上成立“家”,让“家”

  来管束自己。另外,他要仔细挑选。他不喜欢知识分子,他觉得他和她们没有什么话说,什么钢琴啊,跳舞啊,美国电影,巧克力,他全不感兴趣。他喜欢《水浒传》上的英雄好汉,“真不同”的红烩海参。另外就是河南坠子书和养鸽子。

  关相云喂了一百多只鸽子。什么“脑纹”、“嘴纹”、“两头乌”

  金眼短嘴的名贵鸽子,他都有。他听说鸽子吃豌豆,翅膀根子硬,能飞得远,一次就买了一石豌豆喂鸽子。孟津县有个老头会做鸽子戴的多眼胡哨,他专门把这个老头请来,做了半月胡哨给鸽子戴。

  一个人的审美爱好,大约总是自己身上缺少的东西。关相云自己长得又短又粗,却非常喜爱那些洁白秀气的鸽子。他喜欢鸽子羽毛平整的小头和丰满的胸脯,喜欢鸽子像红珊瑚颜色的两只玲珑的脚。特别是鸽子眼睛,给他一种善良、安静、胆怯的味道。他喜欢这种味道。

  一年前,关相云在“人”的身上找到了带着这种善良、安静而胆怯的眼睛。那就是爱爱的眼睛。他到说书场去听说书,无意中看到了爱爱。爱爱那天说的段子是《余宽休妻》。《余宽休妻》是《周老汉送女》中的一段。初上来,关相云看台上走出来个姑娘,穿着一身淡青色中式绸子衫裤,梳了两条大辫。衣服袖子有点长,显然是借人家的服装。她低着头走到台前,没有抬头就向观众鞠了一个躬。当她拿起檀板正要打的时候,一块檀板忽然从手中脱落在地上,台下边的人“轰”地一声笑了。关相云开始向台上注意起来。那个姑娘急忙拾起檀板略微镇静了一下,又抬起了头。檀板在她手中有节奏地响起来,声音是那么清脆,明快有力。她雪白的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就在这时候,关相云发现了她那一双善良而又带着胆怯神情的眼睛。

  在关相云眼中,爱爱不算漂亮。但她有一种味道在吸引着他。她不像那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浓妆艳抹,身上几乎能喷出火焰来,也不像那种举止娴雅的古典式美人,叫人看了浑身发寒。她是那样的普通,那样的家常,两条细细的眉毛,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特别是两片薄薄的嘴唇,显得既开朗、又天真。

  好像她一辈子也不会说出一句难听的话。

  坠子琴奏了一阵清脆悦耳的过门,随着檀板的节奏声音渐渐压低,忽然响起像空谷莺啼的声音,从爱爱的嘴里吐了出来。

  “阳春三月柳青青,阳关大道有人行。前边走的是周老汉,他身后紧跟着女儿周秀英。周老汉连连不住把气叹,周秀英低头不语泪双倾……”

  关相云在台下,一下子被这凄婉而缠绵的声音把魂儿摄跑了。他张着嘴,瞪着眼,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美妙的声音。

  特别是爱爱在表演周秀英被丈夫休出的神情时,俯首低眉。委屈饮泣,楚楚可怜的样子,在关相云的眼中,她简直变成了一只真的鸽子,有时还像一只小羔羊。

  会唱曲的“鸽子”毕竟要比只会打咕嚕的鸽子可爱得多。关相云确实着迷了。他一连去听了三天。最后一次竟忍不住偷偷跑到后台的席棚外边,把头贴在席子缝上看爱爱卸装。

  爱爱的老板徐韵秋是个饱经沧桑的人。她正在后台抽烟,看见外边席缝上有个黑眼珠,她还以为是些街上的半大孩子在淘气,就转到席棚边去赶他们。她刚喊了一声“喂!……”却发现是一个穿着黄呢子军服,领章上带着两根杠两个星的军官,就急忙转身向回缩,关相云慌忙抬起头来,两个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徐韵秋认识关相云。她后悔自己不该在这个不大文雅的场面下看到这位处长。关相云更是尴尬,一张脸红得像猪肝,他咧着嘴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徐韵秋有经验。她笑着说:“关处长,你丢了什么东西!”

  关相云乘机顺水推舟说:“钥匙,我的钥匙好像掉到这里了。”

  徐韵秋故意说:“我帮你来找找。”

  她捡了一根小棍,故意拨着地上的碎草破纸,好像很认真地给他找着。关相云也瞅着地上踢踢这儿,扒扒那儿,好像真在找钥匙的样子。

  徐韵秋假装问:“你记得是掉在这儿了?”

  “记得。刚才我来这儿解小手。不……”说到这里关相云猛地停住了,他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书场左边明明有个厕所,怎么自己跑到这儿来解小手?他恨自己的脑袋瓜子,今天怎么糊涂得像一盆浆糊?他更感到发窘了。

  徐韵秋装着没有听见。她一本正经地说:“关处长,回头我叫烧开水的老吴给你找吧,找着了给你送去,只要掉在这里不会丢的。”

  “好啊!好!好……”

  发生这一出小小喜剧后,徐韵秋自认晦气。常言说,“知人隐私者不祥”,这些国民党军官老爷们,又要偷鸡摸狗,又死要面子,真担心他老羞成怒,借机寻衅闹事。说不定又要摔茶壶茶杯,向台子上撂砖头。粗瓷茶壶,几毛钱一把,摔几把问题也不大,倒是关相云下那么大身份向后台偷看,引起了徐韵秋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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