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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这间门面房原来是家银匠楼。这家小店只有银匠老冯一个人。他是小手工业者,专门打制银首饰和铜首饰卖。前些年小孩子们兴戴长命百岁锁、银项圈、麒麟牌子,帽子上也都缀着银虎头、十八罗汉,妇女们要戴个银簪子、手镯、耳环之类的首饰,销路还不错。抗日战争以后,西安繁华起来,时髦风气也影响到咸阳。年轻妇女大多变成剪发头,不再戴银首饰了,小孩子们也开始戴毛线和棉绒织的帽子,旧式银虎头、十八罗汉这一类首饰,渐渐没有人要了。加上近两年物价飞涨,银元银子不好买。

  没有了原料,银匠老冯天天坐冷板凳。到了年终算账,本钱几乎快吃完了,想停业回家种地开春,他还觉得面子不好看。到了五月,生意更加萧条,他才把砧子、模子、丝杠、锤子收拾起来,正式宣布停业。

  银匠老冯停业的消息,早传到王蛤蟆的耳朵里。这间房子的房东,是北门里一个姓金的寡妇,她家有二十多处房子。王蛤蟆跑前跑后,总算把房子给凤英赁成了。因为物价不稳,讲定租金一年十二石小麦。凤英盘算着近年来手中积攒的钱和春义去年挣的五六石小麦。咬咬牙答应下来,在房契上捺了手印。

  这间房子坐落在西大街张爷庙旁。这天王蛤蟆兴致勃勃地领着凤英来看房子。他先撕掉冯银匠贴的“停止营业,清理账目”的条子,然后用钥匙开开锁,把两扇门一推说:“你看,丈二人身九尺宽。多宽绰!”

  凤英踏进这间店房时,她的心激动得跳了起来。她看了看,虽然一间房子,倒也宽大,能摆下四张桌子。后边还有一个小套间,可以住人放东西。冯银匠垒的一个破柜台还没有拆。这些碎砖土坯可以砌炉灶用。就是墙黑一些,冯银匠多年没有粉刷,烟熏火燎得像一座土地庙。

  她又站在门口看了看,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偏僻了,不像车站、北大街那么热闹。她不敢再往西边看。因为再往西就是咸阳的妓女院。她听说过这个罪恶的地方,却不敢看一眼那个地方……

  王蛤蟆看她沉吟不语。就问着:“你看怎么样?”

  “地方偏僻一些。”

  王蛤蟆向她批解着说:“干饭食生意不怕地方偏僻。常言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只要你东西做得好。鼻子下边就是路,谁也能找得到。”

  凤英又向西边看了一眼说:“这个地方不好,离……这么近!”王蛤蟆知道她指的是妓女院,就又怂恿说:“咳!这是什么!

  他做他的生意,你做你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张爷是个神,还不怕和他们做邻居,你是开个饭铺的人,更不必挑拣了。再说,赁价便宜,要是放在北大街,像这样一间门面房,别说一月一石麦子,就是两石麦也赁不到你手。就这样吧!”说着把钥匙交给凤英,便走了。

  接过了钥匙,凤英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感到她的舞台已经搭起来了。在生活的道路上,她现在像个过河的卒子,只能向前杀,不能后退了。

  五

  秦喜在大街上游逛,路过原来银匠楼的大门口,忽然看到里边尘土飞扬,他好奇地拐到门口探头向里边张望,看见凤英在扫地。他正回头要走,却被凤英发现了。凤英愣了一下,忽然又眉开眼笑地喊着:“小喜!来来来!我正要找你哩!”

  秦喜对她这种亲热称呼,也愣了一下。他伸着脖子问:“你怎么在这儿打扫房子?老陈要搬家吗?”

  凤英说:“什么他要搬家,我自己要在这儿开个饭店!”

  秦喜一脚跨进门说:“嘿,真想不到!”

  凤英:“怎么想不到?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看不起咱们这些穷人?”凤英深怕他走掉,又拉住他的袖子说:“来来来,到院子说话,这里灰大。”

  秦喜被她这一拉,身上的某些细胞又活跃起来。他嘻皮笑脸地说:“你什么时候开张,我可要给你贺喜!”

  凤英撇着嘴说:“这些天连你个影子也看不到,从大门口过,连理都不理。”

  秦喜靠着一棵梧桐树说:“我敢理你?你的脸阴得要拧下水来,我不讨那个没趣。”

  凤英连忙陪笑说:“那些天我心里烦躁,别和我一般见识。

  说真的,秦喜哥,这一回别人不帮忙你可得帮忙。我开这饭铺。

  可就全凭你啦!”

  凤英越说越近乎,秦喜觉得浑身痒乎乎的,他用脊背晃着梧桐树说:“帮忙!一定帮忙。你需我干什么?只要言传一声,我不给你办是小舅子!”

  凤英说:“你得先给我买个营业牌照啊。”

  秦喜说:“屌!我给你偷一张。税所就在我对门屋里。”

  凤英说:“你别偷,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能在这几天给我办到手,就感谢你了。”

  秦喜说:“你别管了。来,我帮你扫地。”凤英忙拉住他说:“你别扫了,这个我自己会干。你能给我找点石灰不能?”

  “干什么用?”

  “我想把这墙刷一下。”

  “咳!我今天破一晚上,把你这四面墙全包了。”

  凤英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那我怎么感谢你?”

  “你看着办吧!”

  到了晚上,秦喜捡了个破桶,到车站偷了半桶石灰,又在隔壁一家纸扎店里借了一根长竹竿、扫帚和刷子。把联保处的一盏马灯提来挂在屋梁上,挽起袖子,连夜给凤英刷起墙来。

  第二天早上,凤英记挂着刷墙的事,趁着早上挑水机会,赶快跑到西大街来看。她一推门,只见四面墙全刷好了,刷子和竹竿在地下扔着,马灯呆在梁上还亮着,却不见秦喜。她听见有人打鼾,忙跑到里间去看,只见秦喜靠在墙角一堆草上睡着,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全是石灰点子。看去就像个马戏团的丑角。

  凤英这一会儿倒是真有点感动了。

  她跑过去轻轻地晃着他,小声叫着:“小喜哥!小喜哥!”

  秦喜打了个哈欠半睁开眼,看了凤英一眼又故意闭上装睡,任她摇晃。

  凤英说:“我还得挑水,我要走了。”

  秦喜睁开眼说:“哎哟,把我累死了!”

  凤英哄着他说:“我请你喝酒。”

  “我不爱喝酒。”

  “我请你吃水煎包子。我得走了。回去迟了掌柜不高兴。”

  秦喜站起来说:“我也得走了。”

  凤英指着马灯和刷子说:“这是借谁家的?得给人家送去。”

  秦喜不在乎地说:“都是你们的。谁还他们!以后缺什么我给你拿。”说着就往门外走,凤英又拉住他说:“你看你这样子,画匠看见你也得犯愁。这衣服上全是石灰,我给你洗洗吧。”

  “行。”秦喜脱下褂子,光着脊梁。

  凤英说:“你也不能光着膀子上街啊!”

  秦喜拍了一下胸膛,“嗨”了一声说:“谁敢咬我两口?”说着乒乒乓乓拍着膀子上的肌肉,跑到街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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