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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他们在这个破庙里整整住了七天。在这七天中,蓝五百般体贴地爱抚着她,安慰着她。蓝五也好像变了,他变得温柔了,聪明了,会轻声说话了,会观察雪梅的心事了。他总是顺着她,又仔细地驾驭着她。雪梅对他这种突飞猛进的变化也感到吃惊,她更感到蓝五可爱了。

  爱情本来就是一所伟大的学校。它陶冶着人的性情,启迪着人的智慧。这个学校的课本是不尽相同的,但是效果却是相同的,只要人们正确地对待它。

  四

  蓝五回忆着这些情景,觉得又幸福又痛苦。他看着西安市的万家灯火,也不知道雪梅在哪一个楼里,哪一盏灯下,更不知道她和一个什么人在一起…

  第二天,他换了身衣服,准备去找延秋门巷36号。他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延秋门巷,等他挨着门牌数到36号时,他犹豫地停住了脚步。这是一所五间临街的水磨砖大房子,两扇黑漆大门,门前边有四级青石台阶。

  蓝五上了两层台阶,他的心突突跳起来,他不敢去叫这个森严的大门。

  他转回身来,却没有走,他在这条街上来回转游着。后来他怕街上的人看到他犯疑虑,就到对面一家小饭铺里要了两碗合罗面吃起来。他一边吃着面,一边隔着玻璃看着这个黑漆大门,两碗面用最慢的速度吃完了,那两扇大门还是紧紧关闭着没有开过。

  他想着:“不等了。先回去和徐秋斋大叔商量商量,把过去的事全对他讲讲,他见多识广,看怎么办。”

  他想着,低头走出那家小饭馆,最后又回头望了望那两扇门,就大着步走了。刚走到街口,迎面忽然来了一辆大黑漆方斗包车,拉车人跑得飞快,车上小锣叮当、叮当地响着,车上边坐着两个人,一个男的,有五十多岁年纪,花白头发高鼻梁,两只眼睛向外凸出着,嘴巴很宽,一口金牙露在外边,他穿了一身浅灰颜色的纺绸大褂,一根黑漆手杖靠在腿边。和他并排挨肩坐着的是一个艳丽的少妇,穿着藕荷色旗袍,套了一件重枣红色细羊毛衫,这个女人正是雪梅。

  这辆包车虽然是在蓝五面前一晃而过,他还是看清了车上那个女人就是雪梅。他掉转头跟着车子喊着:“雪梅!雪梅!”

  包车停住了。他跑了过去又喊着:“雪梅!……”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雪梅喊着:“哎呀,表哥!你什么时候来了?……”

  蓝五愣住了。“我……我……”他一句话没说出来,却感到有一双男人的锐利目光盯在他的脸上。蓝五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可是他终于抬起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雪梅发现他的眼眶和白眼球全变成红的了。

  “这是你表哥?”那个男人问。

  “是啊,我姑家的老大。”

  “请到家里!”那个人说着摆了摆手,车子慢慢地拉到门口.蓝五在后边跟着,他真想扭回头走掉,可是那边雪梅又在叫他了。

  拉车的捺了捺门铃,从里边走出来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笑迎着说:“先生回来了!”那个男人用大拇指向背后捣了一下说:“有客人,太太的亲戚。”说罢头也不回掂着手杖先走进大门。

  趁着拉车的往一个小车库里放车,蓝五小声地对雪梅说:“雪梅,我不进去了!我走了。”

  雪梅着急地小声说:“你怎么能走?别怕!跟着我。你记好,你是我表哥!”

  蓝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他感到自己没有力气跨上那几层台阶。

  这是一所中式四合院独院房子。客厅两边有四间耳房,中间有六扇朱漆洒金屏风,屏风后边是后院。

  进了客厅,雪梅喊着:“徐妈,泡两杯茶!”

  接着她把蓝五让到一张沙发上坐下。那个男的正在脱掉长衫换衣服。雪梅又故意用支使的口气说:“你把电扇开一下嘛!这么热。”那个男人说:“好。”雪梅又撒娇地说:“你给我倒一杯凉开水,我不想喝茶。”

  “好。我的太太!”

  在客厅里,雪梅竭力暗示出她是这个房子的女主人的样子,想让蓝五看出这个老头子得听她的,得由她摆布,可是蓝五这时候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是呆呆地坐着,他感到自己那颗心,好像被人放在煎饼锅上煎熬着。

  “听说你们家乡被黄河淹了?”那个男人和他谈话了。

  “是啊!淹了几十个县,难民几百万。洛阳、陕州、潼关沿路都是。饿死的人可多了。如今光来到西安的难民就有几万,干什么的都有。拉洋车,发装卸工,进纱厂,卖菜,拣煤渣……”蓝五忽然变得能说了。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逃荒,说着水灾,几乎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但是他又不和那个老头子的目光相遇。老是把脸朝着雪梅讲着,他说了很多话,自己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吃午饭时候,菜很多,蓝五胡乱吃着,什么味道也没有吃出来。吃罢饭,蓝五要走了,他觉得在这个地方再待上两个钟头就要晕倒。

  雪梅也没有强留他。她和自己的丈夫把蓝五送到大门口,忽然说:“你不是回北关嘛?坐公共汽车走吧。”

  “不用,我走着回去。我走惯了。”

  雪梅说:“好远呢!坐车吧。我送你到公共汽车站。”她回头又对那个老头说:“一点了,你也该睡会儿午觉了。”

  她的丈夫说:“好。我不远送了。”

  “砰”的一声,当两扇大门从他们背后关上之后,雪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强装出来的笑容已经完全隐没了。他们并排在大街上走着。他们反而噎住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快走到街口时候,蓝五问:“刚才那是你男人?”

  “……”雪梅点点头,又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

  蓝五嗫嚅着说:“雪梅……我想……咱们见这一面算了!你现在吃穿不会发愁了,我还是个穷艺人!以前的事情都别再去想它了……”

  蓝五痛苦地说着,雪梅的眼泪止不住地向脸上流着。她说:“监五哥,他们骗我了,在卢氏县我等了你半年,他们不让我见你,后来说你……死在监狱里了……我要知道你还活在世上,我说什么也不会走这一步!”

  蓝五说:“雪梅,你就只当我在卢氏县监狱死过了!那时候,咱们都太年轻,我把你从老家领出来,我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你!”雪梅又擦着眼泪说:“蓝五哥,你为我差点把命送掉。可是你知道我为你也受了好多苦啊。蓝五哥,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你。”

  蓝五说:“算了吧!你别管我。”

  “不,咱们一定得把话说透!”

  “要不,车站附近城墙下有一个窝棚,就到那儿去?……”

  “好,明天……明天上午你到中正门下等我。你可千万要去。”

  蓝五黯然地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两个人默默无声地流着眼泪,等着汽车,两趟汽车走过,蓝五还没有上去,他们还在无声地对泣着,一直到第三趟汽车又来了,蓝五咬了咬牙,跳上了汽车,他透过车窗向车站看了看,只见雪梅还在抽噎着擦着眼泪,他忽然感到自己心里一阵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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