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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鸟靠林,树靠根,打仗要靠新四军。

  ——民歌

  一

  春天的天空是晴朗的。

  蔚蓝色的天空上飘飞着几缕白云,它显得那么广阔、纯净、安谧而又明媚。对黄河泛区饥饿的人们来说,他们是不看这样美丽的天空的。他们感觉到她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他们的瓷碗一样,里边一无所有。天空中不会掉下馒头来,白雪也不会变成面粉。过去天空曾经赐予过他们的阳光和雨露,现在对他们已经没有用了,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土地。

  这些天来,人们却又仰起脸看天空了。他们不是望云霓和彩虹,而是望着云端里的群群雁阵。黄泛区的土地自从被水淹没以后,这里变成了一眼看不到头的芦苇滩。春天来了,每天有上千群的北飞的大雁在这里投宿。这些雁群在南方土地上吃了青嫩的麦苗,夜里拉在苇滩里。想不到这些雁粪居然成了难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前些天,不知谁在苇滩里拣了些大雁粪回来,用清水淘了淘,再拌些芦根煮着吃。不到两天,这个消息在难民中传开了。“大雁屎能吃。”“煮煮吃和麦苗味道一样。”就这样,女人、小孩提着篮子,成群结队地向芦苇滩里拣着雁粪。傍晚时候,当一群群大雁排着一字形或人字形飞向芦苇滩的时候,人们用满含希望的眼光看着他们,看着这些运送“食物”的大自然机群。

  李麦从街上向龙王庙走着,到了庙门口,碰上长松家的小闺女小响和王跑家的黑旦几个孩子从地里回来。他们每人挎了个篮子,篮子里放着拣来的大雁粪。

  小响看到李麦,跑到她跟前对她说:“奶奶,你看,我拣了半篮子!黑旦没有我拣得多。”李麦说:“好孩子!明天再去拣。”小响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块芦根说:“奶奶,你看,这么大一块!你吃吧。”李麦说:“好乖乖!奶奶不饿,你拿回去吃吧!”小响说着:“不!你吃,你吃。”她说着踮着脚把那块芦根向李麦嘴里塞着,李麦咬了一口,故意嚼得很响,孩子天真地笑了。李麦却鼻子一酸,滚下儿滴眼泪。

  “唉!老天爷!这么聪明的小孩子,你放在天上算了,叫她们来这世界上干什么?”

  李麦和孩子们回到庙里,把长松、春义、蓝五等都叫了来.把海骡子要抓人的事向他们说了说,大家都慌了。

  长松说:“婶子,你听谁说的?”李麦说:“一个亲戚说的。咱们别管谁说的,这个信儿肯定假不了。”蓝五说:“要真是这样,还是赶快离开这寻母口。他们既然要抓人,可见去东三省不是什么好吃的果子。要不他为啥抓人哩?我看在这儿待着是祸不是福。”春义说:“渡口肯定不让过人了。要跑往东边跑,先离开这寻母口再说。”

  长松叹了口气说:“人都饿成麻秆了,还要抓去当苦力,怎么跑哩,一把粮食没有,小车推不动,担子挑不动,老老小小十几口,咳,我看还不如一家子死在一块算了。整天煮大雁屎吃,脸都吃肿了,活着有啥意思?”他说罢叹了口气,低着头,眼睛里掉下两滴苦涩的泪珠。

  李麦看着大家低头不语,自己心里也觉得难受。她知道现在全凭一个精神。精神架散了,只有躺下来等死了。她叹息着说:“长松,咱不能说这个话。关天关地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得刚强的话下去!天不转地转,山不转路转,光景总有转变的时候。人一辈子长着哩,日子比树叶还稠,总有转好年景的时候。我看这日本鬼子在咱中国长不了。赶走日本鬼子,把黄河口子打住,地还是咱的地,房还是咱的房,到那时候还是欢欢乐乐一家人。

  特别是你,五六个孩子,你要有啥好歹.那算把五六个孩子全杀了。我这一辈子,要说死,十条命也死过去了,可是我不死!死,太容易了!可那是寻短见。投河上吊。都是没有志气人干的。

  人就是要活着!再困难也要活下去!”

  他们正在说话,王跑忽然慌慌张张地从庙外跑回来说:“哎呀!出事了!出事了!”李麦说:“出什么事了?慌得跟大车掉沟里一样。”王跑说:“汉奸队把各个路口都把住了!一个路口三四道岗!人只准进不准出,渡口上也站上岗了!”

  蓝五说:“八成是他们要动手了!”王跑说:“听说是要查良民证?”长松说:“不是查良民证,是要抓苦力往东三省运!”王跑说:“要抓人哪!那么咱们还不赶快跑!”春义说:“你往哪儿跑?”王跑说:“那也不能瞪着眼叫人家来绑啊!龙王爷神像后边也能藏个人!”他说着跑过去看着龙王爷神像的后边。李麦说:“大家不要慌。咱们还是赶快收拾东西,他紧抓慢抓也得半天工夫,只要天黑下来,咱们还到葫芦湾去抢船。跑得了就跑,跑不了就豁出去拚!”

  长松说:“就这么办。收拾车子、锅碗吧。”

  大伙正要去收拾东西,从庙门口忽然进来个年轻媳妇。她有二十来岁年纪,穿了件蓝底白花褂子,黑蓝颜色的大布裤子,头上搭着一条半旧的草绿色毛巾,后边梳着一个黑油油的发髻。

  她走到庙院子里,徐秋斋正坐在铁香炉旁晒暖。她问:“大爷,赤杨岗村难民在这儿住吧?”徐秋斋眼睛有些昏花.他瞅了瞅说:“在这儿。你找谁呀?”

  李麦在殿里正和大家说话,猛一听这口音好熟。她从破木格子窗户往外看了看,只见一个瓜子脸、大眼睛,非常俊秀的小媳妇站在院子里,胳膊上还挎了个竹篮子,竹篮子里还放了几个红萝卜。

  她瞅着这个年轻媳妇,猛地想起她就是宋敏。她还没有喊出来,宋敏已经走进大殿里来。宋敏朝着她喊着:“大婶!还认识我嘛?”李麦兴奋地喊着:“宋敏!你咋会来了!……”宋敏笑着说:“来看你呀!”李麦上前亲热地拉住宋敏的手,高兴得直想掉泪。

  王跑看来了个生人,觉得有点蹊跷,自己先溜了。长松和春义几个看着宋敏不太熟,也慢慢借故离开。宋敏还一直说着:“你们不要走,一块说说话嘛。”李麦却没有留他们,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候,李麦才一把抓住宋敏的胳膊问:“宋敏,咱们的军队哩?”宋敏笑着说:“回来了!”李麦看了她穿的一身衣服和打扮说:“打哗啦了?”宋敏说:“没有打哗啦,现在人更多了。”李麦又问:“你怎么穿这一身衣服?”宋敏笑着说:“大婶,你看我像个农村的小媳妇吗?”李麦说:“太像了。还像个半新不旧的新媳妇哩!可就是没有那股羞涩味儿,脸仰的那么高,说话又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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