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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太阳出来红彤彤,

  为穷为苦当矿工。

  三年干得两毛钱,

  腰杆累成一张弓。

  ——民歌

  一

  九尽春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杨花落地了,杏花开放了,柳枝在温暖的春风里飘舞着。黄河水淹没过的荒村野滩上,土地开始变得松软起来,长出来的不是庄稼,而是一棵棵像箭似的芦苇嫩尖芽子。这里成了芦苇的世界。它占据了几乎所有的荒野水滩。偶尔有几株红蓼和青蒿,长在破落的荒村断垣残壁下,把这些荒村点缀得更加荒芜、凄凉。

  去年秋天,有些村子没有逃荒出来的农民,他们恋着家乡,恋着土地。黄河水落下去的时候,荒野里露出一片片乌黑的土地,他们就拚命开垦着这些荒濉,把像生命一样宝贵的麦种,撤播在龟裂的土地上。麦苗出来了,麦苗盘根了。然而就在今年的三月,黄河“桃花汛”下来了,一场黄色泥汤冲下来,麦子被淹没在地里。农民们播种着麦子,播种着希望,收获着叹息,收获着眼泪。

  没有气象预报,也没有汛情预报。农民们不认识黄河,不知道她的脾气和性格。他们辛辛苦苦地向土地里种着庄稼,又茫然地看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冲来的黄水。他们只悲叹着:“龙王爷又在这里跑马了!”

  “桃花汛”过后,逃荒的人更多了。麦子被淹了,人们断绝了最后一线希望。寻母口天天涌进大批的逃荒人群,河堤上全住满了衣着破烂的难民。饥饿像旋风似地袭击着这个渡口。树皮被剥光了,雪白光滑的树干站立在路旁,像没有穿裤子一样,害羞地瑟缩着。树叶被捋光了,树枝像过错了季节一样,从春天又回到了冬天。

  最惨的是那些掉在黄河淤泥里的人。

  解冻以后,黄河滩里一块块酱红色的淤泥开始发软丁。这些淤泥滩上硬下软,有的三四米深,脚踩上去好像踩在橡胶上一样,可是只要一脚陷进去,就别想拔出来。越挣扎越往里陷,越陷越深。有的人陷进去全身没顶,有的人陷进去只露个头活活被憋死。

  寻母口南边的乱流河滩里,这些天来已经摆着一片人头。这些人有的是逃荒过路的,有的是去挖芦根的,他们被陷在泥滩里,发出凄惨的呼叫。可是谁也无法到跟前去救。他们呼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交代着自己死前要嘱托的话……

  成群的老鸦在天空盘旋着,时而飞下啄食着这些尸体的眼珠和耳朵。偶而有几条饿得发疯的野狗,也向泥滩里跑去,想和那些老鸦争夺“食物”。可是这些野狗没有翅膀,它们也被陷在淤泥里。狗的尸体对着人的尸体,构成了一幅幅惨绝人衰的图画。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文明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时候天上已经飞着双引擎的飞机,地上跑着舒适的小轿车,电视机已经在前一年进人了人们的家庭。而帝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却把这里变成了原始社会。这些凄惨的景象,对人类文明是一个莫大的讽刺,这是整个人类的耻辱!

  二

  在寻母口一所砖房院子里,大门口挂了个招牌,上边写着“福昌洋行”四个字。这就是“东亚株式会社”设在寻母口的分支机构。海骡子是这个洋行的经理。

  吃罢早饭,王尾巴到柜房对海骡子说:“老陆来了,在门外。”海骡子说:“啊,请他进来。”不一会儿,王尾巴领着个三十多岁的人进来了。他瘦刮骨脸,八字眉,长鼻子,嘴巴向外凸出着,脸上还有几颗浅麻子。这个人乍一看去很温厚善良,两只眼睛却亮得森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不时露出一股凶残的光芒。不过他好像自知这种凶像不宜外露,经常把眼皮麻搭着,一般人看不出来。

  这个人就是陆胡理。是赤杨岗一个外来户。他爹原是老二区局子里的一个局丁,后采被海骡子他爹雇到他家作看庄稼的庄户头,民国九年大旱灾,乘机买了十几亩地,就在赤杨岗落了户。后来因为铸造假铜元,被逮捕下到监狱里,一直住了十几年,后来病死在监狱里。

  陆胡理自小精明能干,读了几年私塾,又学会了织袜子的手艺。每大挑个织袜子机器,串乡走村。他爹被下到狱中后,他跑着送饭送衣裳,递呈子写状子,渐渐和衙门里的人混得挺熟。他虽然没有把他爹保释出来,却通过衙门里的熟人,弄了个在镇上收屠宰牛羊税的差事。

  陆胡理不像他爹一说话两瞪眼,三句话不投机就想打架。他为人勤快,说话和气,又爱给人跑个小腿,所以在赤杨岗比他爹混得还响。前年他通过请客送东西,把土地勘丈员弄在手里,赤杨岗几家地主就对他另眼看待起来。农民们也和他来往,因为他这人说话和气,又没架子,小大人都看得见,腿快嘴勤,说不定遇到什么事还得央助他。

  发水以后,陆胡理跑到县里。丧而上是逃荒,实际上他另有主意。大水冲到县城那一夜,商店里的人都跑到城墙上去了。他连夜撬开了七家商店的大门。

  头一家是个金银首饰楼。陆胡理撬开大门进去以后,只见银匠用的砧子、锤子摆在柜台上,玻璃首饰盒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挂。他翻箱倒柜,掀床摸墙,半盒火柴划空了,也没有找到什么首饰。最后只得把一杆白铜水烟袋曳在腰里跑了出来。

  第二家是个京货店,陆胡理将门拨开进去以后,只见大件东西都收拾起来了,只剩下些拆开的秣子、毛巾、颜料和两包绣花的丝线还摆在货架上边。陆胡理拿着颜料筒摇了一遍,挑了十几桶值钱的颜料,用包袱包起来,连同两包袱丝线绑在身上,溜出来送到自己住处。

  他一连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大碗凉水,听着鸡子还没有叫,就又下夜走了。他一连又撬开几家商店的门,也没找到什么贵重东西。最后他翻墙跳到一家叫作“吕家漆店”的大院子里。这“吕家漆店”本是县里有名的一家大行,专门从山里采购生漆往上海一带运销。陆胡理想着:砍倒大树有柴烧,纵然没有别的东西,扛走两桶漆也值几十元。陆胡理翻墙进去以后,直奔柜房屋,谁知道还没有走上两步,从堂屋下边柱子旁,忽地窜出一条大黄狗来。这条狗一色黄毛,三尺多长的身子,嘴叉子张开有半尺来长,看去就像一个牛犊子,看到陆胡理就拚命扑过来。陆胡理猛地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这家漆店还养着一条大黄狗。他想从地下摸块砖头砸它,这时院子里已经是半尺深的黄水,连个图坷垃也找不到。他一边倒退着,一边脱了小褂向狗抡打着,谁想那条狗凶猛异常并不害怕,仍然扑上扑下向他咬着,把个小褂也撕破了。

  陆胡理想:真倒霉,遇上这个龟孙东西。偷鸡不成蚀把米,把个小褂也撕破了。陆胡理想走,那条狗截住他拼命咬着也走不了。陆胡理用两只手攉着地下的水,向那条狗脸上攉,那条狗野性发作,冲着飞溅的水花,向他更凶猛地跳着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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