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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街的好汉(2)


  魁爷暗中统治果园城十五年,以喜怒决定别人的祸福,可始终不曾出来,自然也没有和他拚命。可是等他骂完街回到家里,衙役却带着火签拘票,绳捆索绑把他给捉去,打两百板子,丢进黑屋子去了。

  他想这下子可砸了。他耍武的,人家玩文的,还有见太阳的一天吗?果园城人爱说:“宰相肚里撑舟船。”魁爷到底是大人物,也是为他老婆苦苦哀求,半年后拿名片把他要出来。那一天街坊邻居才叫开心。他在魁爷门前放了一串五百头的鞭炮,托人端着香烛礼物托盘,走进大厅,口称“您老高抬贵手”,直冲上面磕四个头。魁爷软硬齐下,逮住他痛骂之后,用红纸封了,赏他五块洋钱。

  他从此认识了魁爷,魁爷也认识了他。现在他的光棍算打出山了。乡下小贩进城须向他纳“税”,比方他买菜买瓜买水果,照例不给钱。一年三节,他提着竹篮挨户收礼,谁也得承认他打秋风是官的。中间缺钱的时候,他便直接找财主们或魁爷去要。魁爷和财主们倒也用得着他。例如有一回学生们反对县官和劣绅游行示威,就教他率领着人给捣乱了。

  既然不必再靠养伤费买面下锅,也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大爷动脑子,人就很快的更胖起来。比方夏天吧,我们每到傍晚,远远的便看见他手拿芭蕉扇,挺胸突肚,迈着鹅步,光膀子一身肥肉,上面顶个剃得光光的脑袋,满脸青胡碴子,跩呀跩呀的来了。他到了十字街口,在茶酒馆门前当风桌子边坐下,要那么一壶香片或半斤高粱,一面喝一面和本城的风雅人谈天说地。他们讲的几乎总是远大问题,从地方上的各界古人讲到与各界古人有关系的古迹。譬如某戏子曾在某处唱戏,某捕头曾破某案,某刀斧手死在某地。凑巧有谁故意逗他:

  “好汉爷,你只管讲人家,你自己就不发愁?”

  那时候他将芭蕉扇“啪拉”向桌子上一拍,深深叹口气:

  “咳!想起我刘秀,也是高祖爷的子孙!”

  遇着高兴,他也许来那么段“王员外休妻”,从他的良田十顷,骡马成群,市房无数,直唱到九个儿子快做大官。可惜他正做着好梦,老婆却跑来找他,骂他家里等他带米回去烧饭,快半夜了,还在街上鬼哭神号。他回头一看,天可不是早黑了!可是你别瞧,人家才不着急。

  “你瞧他妈你那股小家败气的样子!凭你这个本事,我就算是王员外,家里有良田十顷,也得教你给败光!……”

  他似真似假的指着老婆骂,同时站起身,大声向对过面铺里叫:

  “掌柜的,赊二斤面,明天给钱。”

  老婆去拿面,他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走进赌场,宝已经开上,桌子周围挤满了人。

  “爷们,押两吊四门赢‘黑子’。”假使等半天还没有人向他招呼,他就要自动讲了。

  他这份面子当然也是挨打挨出来的。宝馆看见是他,照例赶紧赔笑:

  “又缺钱花了不是,好汉爷?”

  “咱们还讲钱?提起钱铜腥气!”

  “得了。拿去花吧,别铜腥气了。给抽烟。”

  这种好日子他大约过了三年。不幸在北伐之后,魁爷倒了,风云聚会,倒给他爬了上去。国民党的老爷们挺赏识他的才能,教他入党,接着又委任他做“工会”干事。做官之后,他有了身份,一时间也曾穿着制服,招摇过市;每有集会,和党政军各界要人平起平坐。可是好景不长。后来因为派别间争权夺利,上司指派他率领部下捣毁牙税局,打坏了牙税局局长。对方一直告到省城,还在法院大花其钱。后台老板竭力给他打气,他虽然目不识丁,倒也挺相信“党国高于一切”。于是自己包揽下全部罪名,很滑稽的在法庭上大喊口号,说:“我代表党国、民众、正义,打倒贪官污吏!”

  谁知道世界竟混蛋极了!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打人,人家当场笑了他不算,又硬判他五年徒邢。坐在黑屋子里,他有时也会想起老早以前,倒是当初过挨打的日子舒服些。可惜他是有了身份的人,纵然坐满五年出来,也决不可能回到那一天了。

  一九四九年三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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