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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人物(7)


  她跟先前的胡凤英有点不同:她比先前瘦了“老”了。也许应该归罪照相馆在照片上涂的颜色;可是无论如何,我们从她身上总感到一种妓女们特有的气息,我称为“老”的风尘气息。打这照像前面走过,跟布政家有旧的老派地主们会背转脸去;他们的少爷,党部里人,衙门里人,还有那些更不相干的人,总常常一再回头。

  我相信“一切世家的后代子孙都是早熟的”这句话是绝对真理,至少它可以应用到布政家人身上。胡凤英不过二十岁,她的大名已经足够压倒果园城,她的声誉甚至比当初胡凤梧更高。果园城人日常拿她作为生活中心,当老婆骂她的鬼混丈夫的时候,她们决不会忘记胡大小姐;当父母责罚不成材儿子的时候,他们也忘不了胡大小姐。你只要提起胡大小姐四个字,在车站上,连三尺孩子都能指给你她的下处。

  有一天两个洋车夫——可能就是两年前的洋车夫,他们中间的一个说:

  “这个鬼地方地面真薄,你等老半天,拉一注生意,他给你个三分五分,你爱拉不拉!当初我在省城——我的车是有名的,非熟人不来——随他便给,起码总是一毛。”

  “好了,别提你的省城了,朋友。”他们中间的另一个抢着说。“你就是把省城比成花花世界,天天过年,它窑子里可有胡大小姐没有?这是布政家的金枝玉叶,真正的女学生。”

  他们接着讲出一堆丑话,唐突美人的话。可是人世间原就是这样,在生活着的本人看去是庄严的,由旁边人看却像讥诮。就是说人往往缺乏自知之明。马夫人还没有死心,还在大烟榻上做梦:纵然胡凤英做妓女,她仍为自己女儿是个出色的妓女骄傲;希望将来有个阔嫖客,不管他是谁,只要能恢复她的威风就行。

  最后我们应该讲到这个人。原先马夫人恨不得砍他的头,他爹临死还念念不忘,人家以为早已死在什么地方的小张,却终于又回到果园城。他已经不是那个傻小子了。他比先前黑了些,瘦了些,高了些,身上穿着长袍马褂,脚下圆口布鞋,头戴瓜皮小帽,打扮的像个商人。

  他回来是秘密的,负着使命来的。在回来的晚上,他暗暗观察过记忆中的车站下面的市街,然后转人小胡同。突然一家旅馆的后楼上的窗户打开了。从里头送出一片喧哗声,以及呜咽的胡琴声。一个年轻女人正以不堪入耳的腔调唱“打牙牌”。

  天牌呀,地牌呀,

  奴不要啊啊!

  只要人牌搂在怀。

  抱上牙床来呀!

  哎咳咳支呀,袍上牙床来呀!

  这唱“打牙牌”的女人就是胡大小姐。他侧耳听听,憎恶的皱皱眉,接着继续向小胡同深处走去。我们的故事也就到这里收场。我不写这个英雄排闼上楼,按过去小说的写法,最后来个“义仆救主”大团圆。因为这是不真实的。因为即使没有他爹老张的惨死,这人家也足够他仇恨一辈子!

  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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