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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吻(3)


  但是说实话,就是“这个坏毛病”十二美女也差多了。她的牙齿落光了,头发只剩下脑勺上几根白毛,年龄终于治服了她,纵然她仍旧有骂遍全城的胆气,她的老腿也不肯再供她驱使了。现在她每天坐在城门口大青石上,依着拐杖,嘴里前言不连后语的咕浓着,自己跟自己在那里说话。偶然有从乡下来的送柴草的车子,她用拐杖拦住路,如同好汉们在山下排开阵势,上去强拽一捆,算是她收的“买路钱”。

  以后那位太太问起药铺的掌柜。原先的掌柜早已死了。现在的掌柜是他的侄儿,就是在许多年前虎头鱼抱住大刘姐亲嘴时,那个站在柜台后面为他们喝采的小郎。

  “还有那个小车夫呢?”她失望的说。“那个大个儿,他老躺在凉阴里,撕开嗓子唱——他叫什么名字?”

  “你说的是‘有为王’。”虎头鱼说,“‘有为王’也死了。过够了穷日子唱完好戏,他最后给自己找一条绳,跑到城楼上吊死了。”

  她因此深深叹气——说真的,这在她真值得叹气:人无尽无休地吵着、嚷着、哭着、笑着、满腹机械地计划着,等到他们忽然睁开眼睛,发觉面临着那个铁面无私的时间,他们多么渺小、空虚、可怜,他们自己多无力呀!

  车子摇摆着进了城,他们没有看见十二美女。在十二美女经常坐的大青石上,这天坐着个结鱼网的老头儿。

  “那么锡匠,他也死了吗?”最后她胆怯的问。

  虎头鱼一直拉着车子在前面跑。

  “你说的是我师傅,我跟他学过徒弟。”他停一会回答。

  “他怎么样?他还活着没有?”

  “他还活着的。他的罪还没有受够,阎王爷不肯收他。”

  “他近来运气不怎么好吗?”

  “比不好还坏,太太。他的双眼瞎了。”

  “他的锡匠店呢?还开着吗?”

  “锡匠店倒了,快十年了。”

  “你说的真奇怪,他怎么瞎的?”

  “这就是人晦气;因为他不小心,有一天他揉揉眼,中了铅毒。”

  说话间他们到了十字街。

  “你看,”虎头鱼把嘴一嗽——“那就是他,太太。那就是锡匠。”

  十字街转角上跪着个要饭的,又老又脏,满身的腻垢,满身的腥臭腐烂气味,面前地上放着一口破钵。这就是他,就是虎头鱼所指的,那个把锡块以及各种无用的旧锡器放到他的锅炉里,熔成汁,倒进一块神奇的铸版,制造成诸色器物,为各处的新房、客厅、神祠增光的锡匠。听见有人走过来,他极响的磕下头去,额颅撞在地上,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悲苦声调哭喊:

  “好心的老爷太太,你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这个苦人,给你的小孙孙积点德吧!”

  虎头鱼有意成全他,不等他号完,便停住车子向他招呼:

  “老师,有个太太在这里问你的。”

  “有个太太?”他突然惊讶的直起身子,两只眼睛——早死去的,没有光彩的,白朦朦像两颗灰玻璃球似的吓人的大眼睛,毫不瞬转的向空中瞅着,接着他笑了。

  “太太,你可怜这个没有眼睛的人吧!”他说。“我记的你;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成天为你的小少爷祷告,保佑他们不生病,保佑他们好好念书,将来升官发财——我开铺子时候,你常常来照顾我。有一回你亲自来,你定做一对烛台,另外一把小茶壶——你顶小的一位小少爷上学用的,我特意加工,在壶盖上给做一匹狮子……”

  假使有人知道这些谈词全是谎言,他将如何作想?她哀愁的——也许,应是失望的瞅着这个老要饭的,然后转过去打量十字街。可是现在的十字街跟当年的又多么不同啊!小车夫、驴夫、脚驴、裕链、制钱的时代过去了,和那个时代的各种好声音一同消灭了。在原先的锡匠店地方,现在另外由人开一家弹花店;先前的划拳叫嚣声终日闹成一片的酒楼,苍蝇正结阵飞动,成了个无人闻问的饭铺。没有变动的也许只有那个老药铺,但就是它,看上去就是它也远比先前卑陋。她怅然望着这一切,阳光惨淡的照在墙壁上,弹花机器吵闹的响着,几个本城的居民——一个饭铺的伙计,一个小贩,两个去弹棉花的一男一女,都暂时驻足,呆呆的诧异的瞅她,因为在这小城里,平常极难得看见从远道来的生琉客人,特别是衣饰华贵的女人。

  “太太,”虎头鱼说:“现在朝哪边去?”

  她于是从迷茫中醒来。

  “回去!”她想着,然后一挥手——“回车站去!”

  虎头鱼拉转去顺原路跑了。这是很奇怪的;但是世上充满了怪人,有钱的无聊人,虎头鱼不以为意。他在车站下面放下车子,拉出手巾擦汗。接着他大吃一惊,他发现他的另一只手里塞满了钱,塞满了铜板和毛票;而远远的在车站门口,那位太太红着脸正向他笑。

  这就是她,就是那个衙役寡妇的女儿,曾经在十字街摆摊的大刘姐。火车叫了,从相反方向开来的火车马上要进站了,她一翻身——衣服在她滚圆的脊背仁上扯动着,耳环闪闪的晃着,镯子沉甸甸压在手腕上,她翻身走进去了。那么她又急急赶着跑来干什么呢?在她离开这个小城十年十五年将近二十年之后,她妈刘大妈大概早去世了,她的男人可能在她妈以前死了,她自己也入了中年,这个小城里还有什么是她忘不了的?没有人肯解释这个哑谜。但是,假使她是有儿女的——容写这篇小文的人说一句——但愿他们将来别学他们妈妈的样子。

  一九四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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