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黄春明·儿子的大玩偶 | 上页 下页


  “呀!是乐宫戏院的广告。”

  “到底是那里的人呢?”

  (真莫名其妙,注意我干什么?怎么不多看看广告牌?那一阵,人们对我的兴趣真大,我是他们的谜。他妈的,现在他们知道我是坤树仔.谜底一揭穿就不理了。这干我什么?广告不是经常在变换吗?那些冷酷和好奇的眼睛,还亮着哪!)

  反正于这种活。引起人注意和被疏落,对坤树同样是一件苦恼。

  他在车站打了一口转,被游离般的走回站前路。心里和体外的那种无法调合的冷热,向他挑战。坤树的反抗只止于内心里面的诅骂而已。五六公尺外的那一层黄胆色的空气又隐约的显现,他口渴得喉咙就要裂开。这时候,家,强有力的吸引着他回去。

  (不会为昨晚的事情,今天就不为我泡茶吧?唉!中午设国去吃饭就太不应该了。上午也应该回去喝茶。阿珠一定更深一层的误会。他妈的该死!)

  “你到底生什么气,气到我身上来。小声一点怎么样,阿龙在睡觉。”

  (我不应该迁怒于她。都是那吝啬鬼不好,建议他给我换一套服装他不干,他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的事?真是他妈的狗屎!这件消防衣改的,已经引不起别人的兴趣了。同时也不是这种大热天能穿的啊!)

  “我就这么大声!”

  (啧!太过份了。但是一肚子气怎么办!我又累得很,阿珠真苯,怎么不替我想想,还向我顶嘴。)

  “你真的要这样逼人吗?”

  “逼人就逼人。”

  (该死!阿珠,我是无心的。)

  “真的?”

  “不要说了!”撕着喉咙叫:“住嘴!我!我打人啦啊!”当时把拳头握得很紧,然后猛力的往桌子捶击。

  (总算生效了,她住嘴了,我真怕她逞强。我想我会无法压制地打阿珠。但是我绝对是无心的。把阿龙吓醒过来真不应该。阿珠那样紧紧地抱着阿龙哭的样子,真叫人可怜。我的喉咙受不了,我看今天喝不到茶了吧?活该!不,我真渴着哪。)

  坤树一路想着昨晚的事情,不觉中已经到了家门口,一股悸动把他引回到现实。门是掩着,他先用脚去碰它,板门轻轻的开了。他放下广告牌子,把帽子抱在一边走了进去。饭桌上罩着竹筐,大茶壶搁在旁边,嘴上还套着那个绿色的大塑胶杯子。她泡了!一阵温暖流过坤树的心头,觉得宽舒了起来。他倒满了一大杯茶。驶直喉咙灌。这是阿珠从今年夏天开始,每天为他准备的姜母茶,里头还下了赤糖,等坤树每次路过家门进来喝的。

  阿珠曾听别人说,姜母茶对劳累的人很有裨益。他渴得倒满了第二杯,同时心里的惊疑也满了起来。平时回来喝茶不见阿珠不怎么,但为了昨晚无理的发了一阵子牛脾气的联想,使他焦灼而不安。他放下茶,打开桌罩和锅盖,发觉菜饭都没动,床上不见阿龙睡觉,阿珠替人洗的衣服叠得好好的。那里去了?阿珠从坤树不吃早饭就出门后,心也跟着悬得高高的放不下来,本来想叫他吃饭的,但是她犹豫了一下,坤树已经过了马路了。他们一句话都没说。阿珠背着阿龙和平时一样地去替人家洗衣服。她不安的真不知怎样做才好,用力在水里搓着衣服,身体的摆动,使阿龙没有办法将握在手里的肥皂盒,放在口里满足他的吸吮,小孩把肥皂盒丢开,气得放声哭了。阿珠还是用力的搓衣服。小孩愈哭愈大声,她似乎没听见;过去她没让阿龙这般可怜的哭着而不理。

  “阿珠,”就在水龙头上头的厕所窗口。女主人喊她。她仍然埋首搓衣服。

  “阿珠。”这位一向和气的女主人,不能不更大声地叫她。

  阿珠惊慌的停手,站起来想听清楚女主人的话时,同时也意识到阿龙的哭闹,她一边用湿湿的手温和的拍着阿龙的屁股,一边侧着头望着女主人。

  “小孩子在你的背上哭得死去活来,你都不知道吗?虽然带有点责备,但是口气还是十分温和。

  “这小孩子。”她实在也没什么话可说。“给了他肥皂盒玩他还哭:”她放斜左边的肩膀,回过头问小孩:“你的盒子呢。”她很快的发现掉在地上的肥皂盒,马上俯身拾过来在水盆里一沾,然后摔了一下水,又往后拿给阿龙了。她蹲下来,拿起衣服还没搓的时候,女主人又说话了。

  “你手上拿着的这一件纱是新买的,洗的时候轻一点搓。”

  她实在记不起来是怎么搓衣服,不过她觉得女主人的话是多余的。

  好容易才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她匆匆忙忙地背着阿龙往街上跑。她穿过市场、她沿着闹区的街道奔走,两只焦灼的眼,一直索寻到尽头,她什么都没发现。她脑子里忙乱的判断着可能寻找到他的路。最后终于在往镇公所的民权路上,远远的看到坤树高高地举在头顶上的广告牌,她高兴的再往前跑了—段,坤树的整个背影都收入她的眼里了。她斜放左肩,让阿龙的头和她的脸相贴在一起说:

  “阿龙,你看!爸爸在那里。”她指着坤树的手和她讲话的声音一样,不能公然的而带有某种自卑的畏缩。他们距离的很远,阿龙什么都不知道。她站在路旁目送坤树的背影消失在叉路口,这时,内心的忧虑剥了其中最外的一层。她不能明白坤树这个时候在想些什么,他不吃饭就表示有什么。不过,看他还是和平常一样的举着广告牌走;唯有这一点叫她安心。但是这和其他今她不安的情形揉杂在一起,变得比原先的恐惧更难负荷的复杂,充塞在整个脑际里。见了坤树的前后,阿珠只是变换了不同的情绪,心里仍然是焦灼的。她想她该回去替第二家人家洗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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