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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不合适吧!将来于而龙——”

  “于而龙还有将来吗?”

  于是,王惠平心领神会,略一布置,紧接着,连掌握着会场的叶珊,也不晓得怎么突然出现了挖坟的举动。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如同一部失去制动能力的车辆,现在,谁也无法控制,只好由着性儿开下去了。

  有些好大喜功的人,总是爱把不是自己的功劳,看成自己的。也许最初还不敢那么确信,慢慢地,自己给自己合理起来,最终就深信不疑自己是创造那段历史的主人了。叶珊虽然不想揽功,但经不住大家一再夸赞,尤其是王纬宇和王惠平,夸她怎么会别出心裁,琢磨出这样一个最最革命的行动,真叫人敬佩小将是多么可爱。她起初不相信这是她的智慧,可伙伴们都恭维她,推崇她,于是,年轻人的脑袋瓜发热了,恍惚觉得是自己喝令江海他们去挖芦花的坟的。是她自己,因为除了她,还能有谁?

  但是到了后来,挖坟的举动,受到了广大群众无言的谴责,尤其是她妈妈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祷告菩萨神灵把所有灾难都降临到她身上,由她来承担女儿的过错。叶珊后悔了,可是,她又缺乏涎皮赖脸的本领,干脆不认账,一推六二五——本来不是她的账嘛!但她却宁可走赎罪这一条路,有什么办法!有的人连本属于自己的错误和罪恶,还想方设法地解脱与推卸呢!可她倒去替别人承担过失,整天在湖上漂泊,为鱼类的生存奔走,赎那永远也赎不完的罪。

  那一天,当那块殷红色的石碑被扳倒,矮趴趴的坟墓被扒开,朽烂的棺木像风化了的石头,徒有木材的外形,轻轻一磕,就化为粉末的时候,叶珊的不幸日子就开始了。

  她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二十岁的女孩是和死亡这类事物无缘的,可是,除了那些手持铁锹挖墓的地、县干部外,她是站得最近的一个人。在翻开来的潮湿阴冷的泥土堆里,蠕动的甲壳虫,逃跑的乌梢蛇,惊慌蹦跳的癞蛤蟆,使她心惊肉跳,尤其是那形容不出的恶浊气息,阵阵袭来,刺鼻钻心,使她头晕目眩。特别是会场秩序完全乱了,好奇的人过来看热闹,但绝大部分群众都陆陆续续散了,有些老年人,在走出会场后,轻声呜咽地哭了,那哭声( 夹杂着骂声)使她烦扰不安。她奇怪为什么别人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不往心里去?但她很想去问个究竟,搬掉了挡路的石头,为什么倒要哭泣?为什么竟然骂街?然而她不消问了,她从那些无言的群众眼里,看出了倘不是她办了一件缺德的事,就是这个被挖墓毁尸的新四军女战士,在人们心里埋得太深了。因此,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勉强支撑着,连她自己也不记得是怎样从三王庄过湖回到县城的。

  她就是从这一个不幸的日子,向原来那个天真无邪的叶珊告别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生命史上的转捩点,日期也许记不真切了,但那一天却永远在她记忆里长存。

  回到县城,她蹒跚吃力地爬上北岗,叶珊自己都诧异:为什么要去谜园?难道她需要慰藉,需要鼓励?不,她需要镇静,需要安定。特别当她穿过烈士陵园的时候,她看到那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石碑,似乎每一块石碑,都像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她,并且瞪大眼睛询问:“你是挖坟的吗?”那些在墓道里栽着的长青松柏,也飒飒作响地问她:“你是挖坟的吗?”

  叶珊不怕鬼神,但是那些虫子啦,蛇啦,又在心口扒着挠着,恨不能连肠带胃都吐出来,心里才能轻松一些似的。而且,更使她恐惧的,似乎那个被挖了坟的女人,在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轻声细语地追着问她:“你是挖坟的吗?”

  她害怕了,要不是迎过来的王纬宇,她非大叫起来不可。其实天色还亮,石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呶!那不是写着么?看,鲜红鲜红——

  共产党员赵亮之墓

  那一笔潇洒的行书,是老夫子的板桥书法。王纬宇认得出来,叶珊自然不晓得,不过,总算好,此刻她不那么紧张和心里难受了。

  王纬宇其实和叶珊同时到达县城,他的吉普车快,回到谜园,折回头来迎接叶珊。因为他在路上,已经看见那娇俏的身影,在往北岗上爬着。现在寂寥恬静的陵园里,在灰蒙蒙的薄暮里,只有他和那个突然变得软弱的女性,慢慢地踱着。

  叶珊向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挖坟的细节,根本不去注意,这个她崇拜的人物,那异常的激动。尽管他装得很平静,但眼里的光彩却表明内心在交战,只有猎人在等待瞄准扳动枪机时,才会有这种外松内紧的神态。

  今天,他还是多少年来少有的愉快,不错,他挖过他老子的坟,今天,又挖掉芦花的坟,但他绝不是报父仇,那只不过是偶然的不算牵强的巧合。主要的,是搬去了心灵上的一块石头,她是于而龙的精神支柱,只有在最坚实的柱脚下,把基础松动,那巍峨的石柱才能倒下。那么说,下一块石块,将要来搬那块骄纵的、不可一世的于而龙。仗要一个一个地打,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王纬宇,挂起风帆吧!风向变得对你越来越有利啦!”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揽住那个年轻姑娘的腰肢,也许他过分集中精力在脑海里与假想敌在较量,谁知那个年轻姑娘拒绝过没有?躲闪过没有?反正此刻那软软的纤腰在他的膀臂里。也许天色渐渐重了,陵墓里那特有的阴沉气氛,死亡气氛,生死异路的气氛,使得年轻的女孩子害怕,反而依偎过来一点。他的心,那颗野兽般吞噬之心,陡然间增大了。

  王纬宇对于女人,从来是搞突然袭击的能手,在这昏暗的暮色里,在这阒静的陵园里,那正是再也找不到的机会。他正想抽冷子紧紧搂抱住这个年轻姑娘,只要突破这一关,她就得听他的摆布了。但是,忽然间,他觉得墓碑上,那几个板桥体行书跳了出来,红灿灿地——

  共产党员赵亮之墓

  他吓出了一头冷汗,其实已经黑得看不清字迹了,可能是神经作用,也可能刚才看过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他似乎在每一块墓碑上,都好像能见到通红通红的八个大字:

  共产党员赵亮之墓

  王纬宇吁出了一口气,作为一个人的良知,又恢复了过来。随后,把搂在叶珊细腰上的胳臂松开了,回到了谜园。“天哪!”他谴责着自己:“我怎么做出这种逆伦的事?”

  随后,他第一次像父亲那样,请招待所小食堂着意烧了两只拿手的小菜,他和她一起就餐。在饭桌上,给她碗里夹了许多好吃的,像哄小孩似的劝她放开量吃。

  但是叶珊却咽不下去,并非菜不可口,更非王纬宇的盛情她不领受。不是的,只要她一想起甲虫、蛇,她就止不住地反胃想呕吐。

  然而,她又敌不住王纬宇的劝诱,那个在酒席宴上,甚至最老练的酒鬼,都会被他灌得磕头作揖告饶的海妖,使得年轻姑娘不但强咽,而且还喝了两口。但一回到水榭那王纬宇的高级房间里,哇的一口,全吐了出来。

  “你怎么啦?”

  “不晓得。”

  “不舒服啦?”

  “有点头晕,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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