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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现在,王纬宇亟待照料的事情太多了,包括那位总受夫人支配摆布的老徐在内,都需要适应冬天过后,已经来临了的春天气候,虽然寒意未消,但也开始红杏枝头,春风一线,早晚有大地春回、万紫千红的那天,所以,他们都在考虑换季的问题。适者生存嘛!这是达尔文学说的精华,何况他们这些政治上的候鸟呢?更要寻找或者创造最适宜他们生存的条件了。

  王纬宇说:“走了,廖总终于走了,可惜!”

  于而龙对于最近常来串门的,这位兴致极高,一坐聊个没完的客人,并不太感兴趣。

  “走了好!”王纬宇绝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十分同情地加了一句。

  “为什么走了好?你倒说说看。”

  “彼此心安,何况他早早晚晚总得走。”

  “他本来不至于出此下策。”

  “怪我吗?听你的口气!”

  “岂敢怪你革委会主任,怪我自己。”

  “怪你?”

  “自然,我太无能了。”想起那天“将军”委托他去送廖思源的话,于而龙内疚地说。

  王纬宇望着楼道里、走廊里、以至书房里都堆放着的书籍什物说:“真是物在人亡了。”

  “三十年后,你有资格嘲笑了。”

  王纬宇已经忘了他哥杀害的老秀才了,哦哦了好一阵,才在被近来繁忙的社交活动,搞得一塌糊涂的脑子里,想起那始终和共产党同心同德的老学究:“哦……那位老先生至死也留在了石湖的,这一点,倒是叫人钦佩。我想:可能秀才先生是圣人教诲出来的,而总工程师则是喝洋墨水成功的,所以,注定他们结局之不同吧!”

  “不存在脱离社会的人,我不能预测秀才先生活到今天,还能不能和我们同生共死!难道廖总认为西方是极乐世界,才向往而去的吗?他在外国削过土豆皮,知道那里不完全是天堂。假如他不是为了国家、民族,和千疮百孔的土地,也不必二十五年前回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该到了吧?”

  “还在广州。”

  “怎么回事?”

  “等他女儿——”

  “哦,看来,廖总也许早就有了外心。”

  于而龙有点生气了:“不要把人想得那样坏!”

  “不过,也用不着把人想得那样好。”他站起来要走了,又是老规矩,迈门槛告别的时候,才谈正题:“你要求回石湖探亲休息一阵的报告,老徐批了,请你暂缓,如何?”

  “为什么?”

  “因为我要出国,老徐让你早一点到厂里上班呢!”然后以遗憾的腔调说:“可惜廖总走了,要不,又可以唱‘三岔口’了。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这位知识分子也太不给阁下留脸啦!”

  他没有被激怒,因为王纬宇要出国这件事,似乎使他回到当年最后攻克县城那一仗,正是由于抓住了国民党主力部队调防的空隙那样,一个再好不过的战机出现在眼前。王纬宇前脚刚走,马上给周浩打电话。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二龙,你在干什么?”

  “我打算回石湖去,跟你说过的。”

  “听说好像不太同意,是吗?”

  “你呐,‘将军’?”

  “非走不可吗?”

  “而且马上——”他急切地说。

  “那怎么办呢?……也许你还从来没开过小差吧?”周浩笑了:“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如果你认为那样做是十分值得的话——”

  “我明白了!”

  “不过,在你走之前,我得给你一项新任务,希望不耽误你的行程!”

  “什么事?”

  “二龙,你还记得若干年前,我曾经给你打过这样一个电话?‘二龙,你洗涮洗涮,换身干净衣服,去接一位客人。’这印象还有么?”

  “记得,怎么回事?难道老廖他——”

  “对了,他决定不走了,马上回来,跟我们一块接着干!”周浩估计于而龙准会发出惊讶的反应,但奇怪的是听筒里喑哑着,长时间的沉默着:“二龙,二龙,你怎么啦……”

  于而龙在想:黄鹤一去不复返,可中国的知识分子,最终是和这块土地分不开的……

  廖思源决定回来了。

  如果仅仅是为了结束自己的残生,那又何必远涉重洋,死在异国他乡呢?在飞机上,他给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起飞后最初的紊乱和喧闹,终于渐渐地阒静下来,长时间的百无聊赖的飞行,除了打瞌睡,或凭窗俯瞰以外,也只有陷入沉思里去。但到了他这样年岁上,瞌睡就不多了;疲倦是青年的一种幸福,他们有着饱满的精力,干起来拼命地干,玩起来拼命地玩,所以困起来也没命地困。现在他既没有力气去从事大运动量的消耗,也就得不到那种疲劳后令人心醉的休息。只好让思路在脑际萦绕着,然后他又无法给自己找个答案。

  要是扭过头看看祖国山河,或许能分散注意力,但是他敢看吗?因为看上这一眼以后,再也见不到的话,倒宁可不看为妙,何苦再加深那种生离死别的难受之情,给自己过不去?

  看起来,他给自己总结出来了,既然还有如此浓重的乡土感,故国感,那种结束残生的概念渐渐淡了,尤其那个一辈子为之追求探索的动力理论,以生命去浇灌倾注的科学研究;那些个公式,那些个符号,那些个在电子计算机里跳蹦出来的结果,又回到他脑海里来以后,刚才那个古怪的关于死的问题,给挤到一边去了。特别是手心里那把机场上抓来的沙土,像酵母一样,使那些公式符号,像大力士似的膨胀起来,硬把那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给轰了出去。

  那瓶敌敌畏,他想起来了,当他从优待室放出来,回到了空荡荡、孤零零的家后,那个夜晚,他至少不下三次,把那二角七分钱从药房买来的敌敌畏,抓在手里,希望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好像也是这些公式符号,驱走了死的念头,他终于把药瓶放下,抽出纸来,埋头演算,直到于而龙大惊小怪进屋时为止。

  “我听菱菱说,你买了瓶敌敌畏,敢情是真事?”

  “不错,不就在这桌上放着吗!”

  “你要搞什么名堂,老廖?”他声严色厉地问。

  “这屋好久不住人了,有些蚊子和小虫——”

  “胡说!我警告你,干这种勾当是一种懦夫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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