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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爸,面凉了吧,我替你再热热。”

  他摇摇头谢绝了,对着这样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睛,好比万里晴空,毫无半点云翳似的澄净,是下不去手的。倒不是他优柔寡断,因为他相信江海说的话:她不是邪恶之辈,肯定,有人借她的手,假她的嘴,在办他的事,说他的话,一杆被利用的枪罢了!但是,于而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生怕不知哪一句话,点燃了传爆线,把满腔的炸药爆炸出来。于是,他摸出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她连忙划亮火柴趋过来,在烟雾里的叶珊,他看来是多么矛盾着的实体呵!她既是一个温顺的体贴的女儿似的人物,又是一个粗暴践踏他心目中圣地的,无可饶恕的凶手——一点也不过甚其词的夸大,难道她不是亵渎英灵的罪人么?

  她接着讲下去:“他说——”

  “他!他是谁?”

  “你的老战友——”

  “王、纬、宇?”

  也许于而龙控制不住感情,嗓门放宽了些,夜静更深,万籁俱寂,叶珊怕惊动左邻右舍,开始压低了声音说:“……我把那个合婚帖子请他看了,因为我听说石湖支队活着的人并不多。他说——当然,他讲得比较技巧,比较策略,但他的话是最可信的。”

  “他说些什么呢?”

  “他说,‘要是那棵银杏树下的女人,不从你母亲手里,把英勇的支队长夺走的话,也许今天你就不在石湖了。’我请他证实帖子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那时候没有结婚证书,再说有什么必要伪造。’后来,有一回问得更明确:‘我真正的父亲是不是于而龙?’他告诉我:‘我只能对你说,你肯定不姓叶,如今是子教三娘的时代,你自己会作出判断的!’还能要他说得怎样明朗呢?够了,足够了。爸爸,你说,我能不恨那个过去挡妈妈道,现在挡人们道的所谓女烈士吗?”

  于而龙霍地站起,把她吓了一跳,厉声地责问:“谁给加上‘所谓’两个字的?”

  她并不示弱:“我!”

  “你凭什么把救过你妈妈命的恩人,叫做叛徒?告诉我,谁教你的?”

  她仍旧倔犟地说:“要算账吗?告诉你吧,我——”

  要是叶珊确确实实是他女儿的话,大发雷霆的于而龙肯定一巴掌打过去了。幸亏手里有雪茄,提醒了他,也阻止了他。他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敌人,她不应受到过重的责罚。然而,她又不是没有过错的;但是,叶珊也够冲动的了,胸脯一起一伏,气咻咻地,认为到底是来算账了,活着的人,为你这多年忍辱负重地过来,竟得不到一句同情熨帖的话;她确实有点于而龙那样的不肯服软认输的性格,他们俩僵持着。叶珊负气地认为他不够资格责备谁,因为活着的人要比死去的人,更难熬些;于而龙恨她不该把分明不是自己的过错,一古脑儿全揽在自己头上。终于,游击队长决定让步了,她是无罪的,真正的罪人是那个挑唆青年干坏事的人,他倒在一边看笑话呢!于而龙长叹一声坐了下来,几乎就在同时,她精神上的警戒线也垮了,冲到他的跟前,双膝软了下来,抱住他,把头扎在他怀里,痛心疾首地悔恨着:“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不该伤害你,也不该伤害那位……”

  那本来要打她的手,落下来,拉她坐好,问着:“珊珊,叛徒两个字,你是从他嘴里听到的吗?”

  她一个劲地抽抽嗒嗒地哭。

  “告诉我,是不是他第一个讲的?我需要知道这一点,你明白吗?”

  她不肯回答,只是说:“你要打就打吧,爸爸,别问我,别问我。”

  ——好一个糊涂东西啊!

  于而龙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好了,我也实在是太累了,你休息去吧,让我在这张藤椅上打个盹,天也该快亮了。”

  “不!”她止住了哭,擦干眼泪,像所有勤快能干的女性那样,一边哽咽着,一边尽到女性的职责,把里屋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招呼于而龙到她屋里去休息,她准备在她母亲的房里住。

  这间一明两暗的屋子,她们娘儿俩一人一大间,倒是相当宽敞。于而龙谢谢她的好意,因为裤脚上还沾着沼泽地的泥浆,实在太狼狈了:“行啦!藤椅挺舒服,别弄脏你小姐的闺房了。”

  她说:“不碍事的,我给你找了件替换的衣服,不知合不合身?”

  他奇怪了,娘儿两个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她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领他进到里屋,抖开了一条轧别丁的裤子,多少带点苦味地,向他说明:“这是我那没有爱情的婚姻,所留下的一点纪念品。”

  “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奇哉怪哉,年轻人哪,如今这类奇特的名词,我们上了点年岁的人,确实有些接受不了呢!”

  “奇怪吗?半点也不奇怪。介绍,结婚,生孩子,是今天中国青年男女组织家庭的三部曲,这种结合,说心里话就是缺乏爱情,不,是缺乏那种强烈的爱情。严格讲,谈不上幸福,但谁也无法不这样办。我也逃不脱,按照三部曲嫁了个人,结果我发现他根本不爱我,心还在从前的女朋友身上。也许换个人,就忍了吧,慢慢让他回心转意,不,我办不到,要么我,要么她,爱情上怎么能搞和平共处呢?”

  “那么,他就不该同你结婚!”他在心里埋怨陈剀。

  “不能怪他,其实是我自己的过错,怜悯不是爱情,那样一个有学问的人,竟会因为家庭问题,没有人敢爱他。可他呢,也够认死理的,又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要是有一点点说瞎话的本领,也许今天,就相安无事了。”

  “当时,你是甘心情愿忍受那种状况的?”

  “不瞒你说,爸爸,我确实是这样的,他一开始就说他忘不了那个画家,而且永远不会忘。但是他答应体贴我,同情我,甚至怜悯我。”

  “弄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哪……”

  “等我后来真的爱上了他,那种体贴、怜悯、同情,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不需要那些随便制造出来的廉价品,我要的是真正的爱情,全部的爱情。”

  “看起来,你最初也不是真的爱他。”

  她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

  她把头低了下去:“因为我要保全我的名声。”

  于而龙呆了,太可怕了,难怪她眼光里有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诡谲,她妈妈,那个赤诚真挚的四姐,永远也不会有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还是别问了吧,已经过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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