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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夏岚以社论的口气说:“我认为这杯酒很值得一喝,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杯政治上打了个翻身仗的酒。”

  于而龙晃晃脑袋:“得啦得啦!鲁迅有句诗:‘未敢翻身已碰头。’我岂敢轻易谈翻身二字?”

  “你呀你呀!”王纬宇大不以为然地,向徐小农说:“打开那个盒子,让滑铁卢的拿破仑,看看威灵吞的头盔吧!”

  在于而龙全家的记忆里,这位过去的乘龙快婿,一向是以魔术师的篮子闻名的,他的物质攻势是相当凌厉的,那些年进贡岳父大人的食品,连于而龙那样一个贪点口腹享受的老吃客,都禁不住捧着肚子喊一声吃不消的。但是,谁也料想不到,锦缎盒子打了开来,不是别的,正是让于而龙由不得要掉几滴辛酸之泪的白金坩埚,差一点为它进了八宝山呀!

  “拿那一只小号的,倒上点酒!”夏岚赶快举起一分钟照相机:

  “可不要再愁眉苦脸啦!”

  “伟大的列宁讲过,真理前进一步,就是荒谬。两年前,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把老命赔了进去,也没弄到手。为什么?时机不成熟,你纵使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变,也无能为力。最后甚至可笑地诉诸法律,指望着一位公平的皇天菩萨,结果,碰得头破血流。现在,请看,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乖乖地送回来了。”

  于而龙并不理会他的嘲弄,问道:“你抓了康‘司令’?”

  “暂时还不打算。”

  “你说服他们自动缴出来的?”

  “也谈不上说服。”王纬宇说得轻松愉快:“我只是让我们那位铁的手腕,保卫处老秦,去警告了一下,那几位头面人物,可能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吧?……”

  可怜而又愚蠢的虾呀!于而龙又一次从河里提起捕虾的篮子。这一回,江海终于饿得忍不住了,只好学着于而龙的样子,把那草腥气的鲜虾肉,闭上眼睛,塞进嘴里,不敢怎么细嚼就咽下肚去。慢慢地,品出点味道来了,最后,连那些小虾米都不放过,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

  江海的胃口,还真不小,简直来不及地往嘴里送,那模样,使于而龙想起,很有点像王纬宇举着白金坩埚,张开血盆大口在喝酒的形象。

  当初康“司令”们用白金坩埚炖鸡,现在,他们可敬的王老,却用这只锅来煮他们。正如十年前,那次雪夜的谈话以后,他把于而龙推上断头台——那台七千吨水压机,自己脱身出来一样,他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又该用那些小朋友们的鲜血和泪水,来冲淡他灵魂上的不安了。

  老天总降福给他,他度过了去年十月的慌乱以后,只是犯了几天痔疮,又恢复了镇定的神态,又听到了他那自信的笑声。

  “不,编辑(夏岚从那个写作班子回到报社来了)!你是不会猎取到这个镜头的!”于而龙掂了掂那只白金坩埚,它一点也不像它应有的贵金属身份那样灿烂辉煌,有点像锡,有点像铅,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一点也不出色。叹了口气说:“这酒,我是无法奉陪的,眼珠掉了,眼眶还有什么价值呢?”

  他那颗皇冠上的宝石,已经被人摘除了,只留下镶嵌宝石的底座,一个空洞,像那剜去眼球的孩子,死死地盯着。

  啊!难怪那个廖总工程师还在那里凭栏远眺,是的,心灵上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于而龙想:你和我一样,失去的东西未免太多了。

  他终究还是走了。

  在飞机场高大宏敞的候机室里,在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宾和侨胞中间,他们全家人来给廖思源送行。送一位相处了二十五年的朋友,送一位一去不回,注定死在异国他乡的老人。

  他穿着一件朴素的涤卡上装,我们国家每个拿工资的男人都穿的标准国服。看那样子,更多的像是去开会,去出差,而且也非常像过去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他总是不乐意放下研究工作,去参加那些与他无关的会议。于而龙记起来了,老头子总是勉为其难地摇头,他对这位厂长毫无办法,拿着塞给他的飞机票,离开实验场,也总是摊开双手埋怨:“你把我毁了!”

  现在,他不这样讲了,已经无此必要了,他站在这一家虽说不上生死与共,但也休戚相关的人前,心情绝不是愉快的。当他离开这九亿人的土地后,除了那骨灰盒里的老伴的残骸,除了陈剀惟一的亲戚,还有谁牵住他的心呢?不就是这一家的几口人么?他们全来了,而且那难以抑制的惜别之情,从眼光里流露出来。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看得清清楚楚,人们甚至带着最后一刻的希冀:“扯掉那张飞机票,回到这个家庭里来吧,绝不会多你一个的。”谢若萍招呼他坐,他不肯,只是不安地,多少有点神经质地走动着。

  “你把我毁了!”

  他虽然没有讲出口,但是那个曾在王爷坟滚过一身泥的于而龙,却听到了这无言的责难,他在脑海里反躬自问:“难道你不承认把他毁了吗?”

  于而龙责备着自己,悔恨地望着这位马上要走的老人,想起二十五年前,到火车站去接他们夫妇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甚至有最丰富的幻想力,也估计不出会有今天,又由他亲手把他送走——文静的廖师母永远留下了。

  那时候他们两口多么高兴回到故国来啊,在月台上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等待迟迟不来的于而龙……

  原谅这位泥人儿来晚了吧!

  那辆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吉普车,在王爷坟的烂泥塘里抛了锚,怎么也开不出来了。他不得不派他的骑兵,套上四匹军马,拉着吉普车在石人石马间驰骋,那种场面使人回想起电影里夏伯阳的骑兵才能干出这种事,大概石翁仲也觉得可乐,竟笑得歪倒在路边了。

  他的那些个骑兵们,高兴得直是呼啸,因为他们终于得到机会,向他显示,也向王爷坟那些看热闹的人表白:骑兵永远只能在马背上生活,离开马匹是不行的,让骑兵交出马匹,告别无言的战友,像老娘们儿守着锅台似的,成天围着机器转,当工人是决计不干的。

  现在回过头去看,这许多年该浪费了多少精力呀!无数的气力都浪费在无用的地方上去了。就拿让骑兵们交出他们的战马来说,要他们脱掉军装,穿上工作服,去驾驭机器,费了多少口舌啊!宣讲动员,恫吓威胁,那些丘八们哪,为了和那些哑巴畜生告别,哭天抹泪,抱着马脖子嚎个没完,如今一提起都成为笑话。大概中华民族的性格习惯,比较倾向于因循守旧,因此,每一次改革转变,都像蝉蜕壳似的要经历一阵苦痛。一旦离开了原来走惯了的老路,哪怕面前展现出一条更加光明灿烂的坦途,也会犹豫、退缩、惊惧,以至止步不前。甚至春天的气息如此浓郁地袭人欲醉,还习惯那闷了一冬天、门窗都不开的屋里那股污浊的空气,反把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春风视之为奇怪的、格格不入的异端。也许正如三百年前的卢梭说过的那样:“自由这个东西,是一种重味的食品,对于肠胃不好,消化能力不强的民族,是不适宜的。”岂止自由,任何使国家前进,民族向上,人民幸福所迈出的一步,都要付出艰巨的努力。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周浩打来电话,让他马上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去车站接工程师,特别强调了寥寥无几那四个字。他妈的,只好由着那几个剽悍的骑兵大爷向他逞威风了。

  吉普车被拖到公路上,解开了那跑出一身汗的马匹,骑兵向他炫耀地说:“这才是我们的真本事,老团长,咱们还是打仗去吧!”

  “上哪儿打去?全国都解放了,只剩下台湾,你的战马也蹦不过去!”

  “回部队去吧!”那时候人们不愿意转业:“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于而龙告诉他们:“从今往后,王爷坟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要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将来还要当爷爷,抱孙子,永远扎下根啦!该变一变啦,过去打个没完没了的仗,结束了,今后该搞建设了。咱们比一比,到底是你的马快,还是我的车快?时代在变化,不要拽住马尾巴,落在后边啦!”他把司机推到边座上,把住方向盘,沿着进城的盘山公路飞驰起来,很快挂上了四挡。那几个骑兵追了一阵,看距离越来越远,也不上劲了,掉转马头往回走了。

  他停下车,向他们哈哈大笑,那几个败兴的骑兵,竟然捏起拳头,朝他伸出中指,做了个猥亵的手势,那是浪荡的骠骑兵骂人的话,意思是给你个卵吃。

  “好小子,小心给你们算账!”师长骂着他的战士。

  那些调皮鬼嘻嘻哈哈地一挟马屁股,一溜烟儿跑了。

  等他走进车站月台,旅客已经星星零落,所余无几,两口子正在用英语交谈,那时,于而龙一点都不懂。

  现在,在机场候机室里,于而龙可以完全听明白,紧挨着他们坐的那对澳大利亚的年轻夫妇,正悄声谈论着是否应该去小卖部给墨尔本的姑姑,买些什么纪念品?——“哦,廖总,谢谢你的比较语言学,我发现我的牛津式发音,甚至比他们还要标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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