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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她举枪的胳臂抬了起来,也许井台边的哭声在她耳边响着,食指钩住了扳机。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他没命地大喊起来。

  芦花自言自语:“谁说的?”眼睛瞄着匪徒的天灵盖。

  “哦!饶,饶命!”他服输地央告着,举起一只手投降。

  于二龙止住了她,问那匪徒:“干什么来啦?”

  “六爷到闸口办事。”

  “闸口是个穷地方,除了破落户,抢谁去?”

  “给那老秀才一点教训。”

  啊!于二龙明白了,王经宇的借刀杀人计,高门楼惯用的伎俩。老秀才怎么会得罪麻皮阿六呢?土匪头子决不会去求他给自己老子做祭文的。于是,他划动船桨,离开那个丧魂失魄的匪徒。

  芦花多少有点遗憾:“饶了他?”

  “拉倒吧,他举手投降了。”

  “干吗去?”

  “会会那个麻皮阿六——”于二龙以为这个有诱惑力的题目,给小石头报仇,芦花一定会举双手赞成的。

  但芦花却拦住他的桨:“二龙,咱们回队一趟看看还来得及,横竖我们搞到了船。”因为约定黑夜才去接应赵亮。

  “不!”于二龙还是把船朝闸口镇划去。

  “听着,二龙,我恨不能一枪把麻皮阿六撂倒,把他的眼珠也剜出来,可……”

  “可什么?”

  她说:“咱们两个人太少了!”

  于二龙揭穿她:“芦花,这不是你的话,你是怕队里出事,对不?”

  其实她最不放心的,是赵亮和他们俩都离队的情况下,只剩下老林哥和几名同志,会不会敌得过王纬宇?这个她永远也不信任的人,尤其那场噩梦以后,她相信,他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但是,她知道于二龙准会认为自己胡乱猜疑,并未明确说出来,只是讲了句:“我担心放了公鸭嗓,会招来什么歪门邪道?”

  “瞎说什么!”于二龙知道她的心事,便说:“你可以不相信他,可应该相信同志们。放心,你长着眼睛,别人也不瞎,他要真搞些什么名堂——”

  “你以为他不能吗?”她想起那个在漆黑的夜里,绕着屋子的脚步声。是的,他打过她的主意,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挑逗过:

  “干脆别让他们弟兄俩争吧!芦花,归我吧!”

  她给了他一个嘴巴,然而又没法对那哥儿俩讲。现在也不能对于二龙说,只好叹气:“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得了得了,又来你这一套了!”

  芦花望着他:“二龙,二龙,你这个人的心啊……”

  是的,就是这颗实实在在的心,吸引住坐在对面的那个女战士的整个灵魂。

  按照这颗心的逻辑:高尚的人不会从事卑鄙的勾当,文明的人不做下作的事,正人君子总是和道德文章联系在一起,决不能男盗女娼。于而龙固然不会单纯到这种地步,会一点不懂得人世间的复杂性,然而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尝到按这种逻辑推理而带来的苦头。

  “细想想,真叫人寒心呢!”这位失败的英雄拊掌自叹,似乎在冥冥中,那个女指导员又是疼爱,又是怜惜,可更多的却是责备的口气,在遥远的年代里,向他呼唤:“二龙,二龙,你这个人的心哪……”

  “唉!芦花!直到十年前才算懂得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

  当那场急风暴雨刚在天际出现的时候,王纬宇的痔疮犯了。“妈的,有的人就是会生病,生得那么不早不晚,恰到时机;我要是早梗死几天,不就免得背氧气袋上台挨批了吗!”于而龙愤愤不平地骂着。王纬宇回到石湖养病,直到接二连三的社论发表以后,于而龙濒临着垮台的边缘,他才出现在老房子的书房里——没隔几天,于而龙就被礼请出这座四合院了。

  王纬宇吹着杯里飘起的香片,叹息着:“由此往后,老于,咱俩就是涸辙之鱼,只好相濡以沫了。”他从石湖回来后,好些日子不曾露面。那时候最活跃的莫过于夏岚,她整天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据说——也许是小人诽谤,王纬宇每晚都要给走累了的太太,用热水烫烫脚解乏。就在一个深夜,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悄悄地来访了。

  热水瓶的水,已经不大沏得开茶叶了,偏偏谢大夫去上夜班,不在家;保姆也被勒令辞退,因为那是一种剥削,虽然马克思的家里,也有那么一位恩格斯都非常尊敬的保姆。所以无法弄到开水,只好将就了。

  “二龙,这大概真是一场革命!不过是野蛮的,原始的。”

  “疯狂,歇斯底里——”于而龙愤愤地说:“应该顶住。”

  “抵抗不住!咱们认识的所有老同志,几乎全部垮的垮,倒的倒,一败涂地。”他像敲着丧音的钟,不停地数落着。

  “石湖的风浪大么?”于而龙不愿谈那些,换了个话题。

  “冬天开始降临了,结冰了。”

  “银杏树还活得挺结实吗?”

  “在风雪里依然故我。”

  “哦,说明石湖支队还在坚持战斗。”

  “你总是乐观。”

  “我看不那么绝望,党不会死。”

  “早晚会把咱们押上审判台的。”王纬宇忧心忡忡地说。

  “我不会屈膝投降的。”

  “他们待你怎样?‘红角’的年轻人。”

  “就像四九年进城,对待国民党政权的留用人员一样。”

  “真有点改朝换代的气象!”

  “真龙天子都出现了,就是那些连屁股都染红了的毛猴!”

  “连最高领导层都那么器重这些小将咧!”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于而龙自然清楚他和“红角”的关系。

  “我不想把我写进贰臣传里。”

  于而龙淡淡一笑:“其实那又何妨,都活一辈子。”

  “咱俩干吗内讧呢?你生我的气,我理解,把你一个人扔下抵挡四面八方的围攻,我去养病,说不过去。好啦,从今天起,咱俩有难同当。”

  “你用不着海誓山盟,这种爱情式的表白,只能骗骗头脑简单,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王纬宇一听这话,吓得放下茶杯,惊恐地望着,脸皮刷的白了。

  可惜灯光暗淡,于而龙注意不到他脸部表情的变化,接着说下去:“……如果你真心实意的话,你明天就去跟高歌他们谈,谁也不许染指实验场,让那里的研究人员得以继续工作下去,把廖总放出来,使他有可能把试验做完,要不然多年的心血就付之东流了。

  再说:革命的人道主义也该有的,廖总的老伴都被三番五次的查抄吓出病来了。”

  ——王纬宇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那不过是于而龙信口说出的话,并无深意,那个罪恶的谜园之夜,此刻他本人都不敢去回想了。

  他站起来,握了握于而龙的手:“我去套套交情看,想办法施加一点影响,使实验场不受到冲击。”

  在院子里分手时,于而龙说:“咱们不是小偷,用不着如此害怕,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要心虚胆怯,放心,决不会改朝换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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