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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他立刻闪过一个想法,乖乖隆的冬,文件够长的,竟传达了一个整夜。接着,他又领悟到敲门声很可能和这些人搞了一个通宵,有些什么关联?于是他快步走出外屋,在过道里问了一声:“谁?”

  “我,伯伯!”

  啊?娟娟!他吃了一惊,心里想:她又怎么啦?这么早?难道又像七月地震之夜发生了那种可怕而又可恶的事?那一回,要不是地震,凭她那把随身携带的刀,是无法从那个卑污的乘人之危的恶棍手里逃脱。那一天也是这么早来敲门的,莫非又有什么不幸?

  一个长得出众的姑娘,美貌对于她,犹如象牙对于大象本身一样,倒成了遭灾惹祸的根源。

  于而龙又想到,她是持有门钥匙的,那么大门钥匙呢?不幸的预感在袭扰着他的心。

  他打开了门。

  哦,他登时觉得眼前一亮……

  柳娟,这个窈窕妩媚的舞蹈演员,这个秀丽魅人的年轻姑娘,好像新娘子那样喜气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娟娟!”

  “伯伯——”

  于而龙似乎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惊人的美,像绽开的稚菊那样心花怒放,像出水的粉荷那样容光焕发,更像一枚闪亮的宝石,发出炫目的美的光芒。和那一个地震后的清晨,泪和愤,羞和怒,成为多么显明的对比啊!

  她欣喜地扑了过来,也许那个留过学的画家,经常毫无顾忌地亲她爸爸的缘故,也许她实在太激动了,情不自禁地第一次投到他怀抱里,把脸贴在于而龙那霜白的鬓颊上。

  她在于而龙耳边说:“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阿姨呢?姐姐呢?”

  “什么事啊?娟娟!”

  谢若萍站在客厅门口问了一声,柳娟又转而扑到她的身上,紧紧搂抱住莫名其妙的大夫亲着、贴着,一面吻,一面说:“他们完了!”

  于而龙其实听清,但又怀疑没听清地追问了一句:“娟娟,你说什么?‘他们完了!’”

  因为在这间客厅里,在属于家庭的私下谈话里,“他们”是谁?我们是谁?那是不言而喻的。

  她松开了谢若萍,但谢若萍仍旧搂住那个细细的腰肢,洋溢着素馨花香的姑娘,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没影,那句话也会不翼而飞似的。她注视着那张有吸引力的漂亮面孔,听着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他们完了,彻底的完了……”紧接着她源源本本地把听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此起彼落的雄鸡在喔喔地啼着,报告黎明的到来,他们全家也好像头一次特别注意到,在黎明时刻,竟有如此众多的报晓鸡,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呼应唱和,一个有生趣的日子,就是从那时开始了。

  不知什么时候,谢若萍从被窝里把画家拖了来,又要柳娟从头至尾地复述一遍,大夫的记性真好,还给兴奋的演员补充:“……娟娟,你忘了说,那个臭婆娘的头套也掉了,满地打滚,像个死不要脸的泼妇一样……”

  “是的,是的,我恨死那个女人,菱菱的画,就是我给他出主意的。对,那也不顶用,谁也救不了她,就这样,完蛋啦……”她又接着不惮其烦地讲下去,讲得有声有色,绘景绘情。于而龙自然明白,有些细节未必都是真实的,而是搀进去人民自己的想象和创造。正如杭州西湖岳王坟前,那对残害忠良的铁铸奸臣一样,千百年来,人民把愤恨唾弃在他们的头上,而且还把万俟 卨错当做秦桧共同作恶的妻子。有什么办法?人民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有权利爱,正如初春那满城白花所表达出来的感情一样。他们也有权利恨,就看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是怎样痛快地泄愤说:“完啦!他们彻底的完蛋了!”恨,同样也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

  他们全家谁也不曾怀疑,倘若不是王纬宇的打扰,昨天晚上,就会享受到这种额手相庆的欢乐了。“将军”不是用筷子蘸着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白玉似的盘子里,写下了三滴水的偏旁了吗?

  两个年轻女性紧紧抱在一起,在客厅里转着、跳着、飞舞着,于莲一面轻声地喊着“乌拉”,一面望着墙上那幅珂勒惠支的版画,高兴地说:“菱菱该放回来了,那个蛇身女妖完蛋了,十二月党人该回家了……”

  于而龙看着柳娟的脸颊上,一连串的泪珠滴落在于莲的裸露着的肩头上,好像传染似的,谢若萍也忍不住眼眶湿了。画家站住,惊奇地问:“你们怎么啦?”

  舞蹈演员向谢若萍走去,第一次没有称呼她阿姨,而是发自心底地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她怀里哭了。

  只有天明以后才体会到夜是多么黑暗哪!我们都经历了一段苦痛的岁月,那是用血和泪写的日子啊!

  于而龙准备去进行照例的锻炼了,走出门前,关照他老伴:“别忘了今天晚上我做东,你最好先联系一下。”

  那天晚间的西餐,令人非常遗憾,就是最喜欢凑热闹,最能活跃气氛,最会喧宾夺主,而且酒量最豪的王纬宇,居然爽约了。

  第七节

  于而龙有时候爱发表一些玄妙的言谈。

  “我不知道宇航员重新返回大气层,溅落在地球上,是个什么心情?他的双脚接触到原来本属于他的土地时,会产生何等样的感受?”

  但是于而龙那天踏着水磨石阶梯,朝那宽敞高大,装潢布局别具一格的餐厅走去的时候,确实感到他的脚是踩在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上了。他甚至有点子奇怪,竟不自主地低头看了一眼,不错,的的确确是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两个脚印大的地方,被他踩住了。

  好笑,难道以前,他是在秋千上悬挂着,动荡不定,摆过来摆过去,心也随之“忽悠忽悠”地生活来着?更奇怪的是他自己无论怎样也推不开这种奇妙的感觉,昨天是浮着的,今天才落在了实处。

  凡人免不了喜怒哀乐,除了圣贤和伪君子能够做到喜忧不形于色,谁也要在情感的海洋里沉浮起伏。这种脚踏实地的感受,使他心情舒畅,甚至还没摸到酒杯先就醉了。就连堂堂的“将军”,也想来一点自由主义,按说他是相当严谨的领导干部,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西餐的菜单是于莲点的,她内行;酒是劳辛要的,他坐在了昨晚王纬宇的位置上,什么朗姆酒啦!味美思啦!金酒啦!于而龙只是抗议:“都弄了些太太们喝的酒!”

  “酒鬼——”劳辛指着他说,看得出来,诗人眼里闪出一种真挚的感情,炽烈的眼光,甚至让谢若萍看了都会嫉妒。然而,她才不生他的气,还从心里喜欢他、尊敬他。为了营救于菱,诗人不只是献出了那支高级的进口货猎枪,而是生命。于莲两次送他去医院急救,但他出了院,照旧为那个画漫画的罪犯奔走。

  他是今天一听到消息,赶忙跑来告诉的。当时,他一进屋就像瘫了似的倒在沙发里,气喘咻咻,从怀里掏出一台袖珍的录音机,说:“你们放着听吧!我已经舌干口燥讲不动了。”

  于莲赶忙装好磁带,一开,很快就听到一阵强烈的,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声,很有点《跳蚤之歌》的味道,充满了揶揄、嘲弄、蔑视和辛辣的恨。说实在的,那笑,不是一种好的笑。随之,就是诗人那不南不北,始终也不曾学好的国语,像朗诵似的大声道白:“……在中国,历史上的最大的一堆臭屎堆,从人们的心里铲除了……”

  整个客厅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于而龙差点笑出了泪水,因为他想起了他那阶梯式的马雅可夫斯基式的诗,真是“恶习不改”啊!

  “都早知道了?”于是他关掉录音机。“今天,我一共跑了十家,你们是最后一家。”他舒展开总有点震颤的手脚,让于莲下楼告诉司机:“叫他回机关去吧,别等我,我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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