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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老林嫂对于而龙叹息:“水生一点也不像他死去的老子,死去的哥哥啊!是谁教他这一套学问的呀?”

  谁教的?老林嫂,社会有时是个教员,过去,它教人们为了共产主义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去追求真理、自由、解放。现在,它教人们蝇营狗苟,追名逐利,巴结上司,讨好领导,吹吹拍拍,言不由衷……社会风气在潜移默化着每一个成员。

  过去,老林哥夫妇、石头、铁柱是在倾心尽意的干革命;现在,水生却是在谋生,这是有着根本的差别呀!老林嫂,能责怪孩子什么呢?责任就好比绿叶上被虫子蚕食出来的洞,那怎么能是绿叶的过错呢?

  夜色渐渐地浓了,于而龙还不见回来。

  打发儿媳和孙子睡去以后,搬把竹椅坐在门口,等待着如同她亲兄弟似的同辈人。她是闲不住的,信手又编结起蒲草拎包来。

  她坐在春夜湖边的场院里,由于游击队长的到来,使她想起许多往事,那逝去的岁月,那失去的亲人,重又回到年过七旬的妈妈心中。现在,活在世界上的,除了石湖,除了鹊山,就是于而龙,是她和那流逝过去的一切,惟一能联系起来的桥梁。是的,她爱他,像亲姐姐地爱他,从他们一起迈上革命的路程开始,他们就结下了近亲似的革命情谊。尽管后来他进城以后,变得生疏了,不那么来往了。但她希望他幸福,心甘乐意地愿意为他做些什么,甚至到了今天,他在老姐姐的心里,仍旧占有很大的比重。是啊!也许把她那无处倾注的,对老林哥的怀念,对小石头、对铁柱的母爱,都汇聚集中到于而龙的身上了吧?

  一颗希望别人幸福的心,是多么值得珍贵啊……

  雾气渐渐地重了起来,她不住手编织着的拎包,也有点湿漉漉的,蒲叶也柔润得不那么刚脆了,蜷缩在她脚下的那条黑狗——就是原来于菱养过的那条纯种猎犬,也团得更紧了。还是不见于而龙回来,越等越急,越是急躁,心情也越是不安。于是这样那样的不幸设想,就在心头涌现。“不行!”老林嫂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拄了根棍子,朝生产队的办公室踽踽地走去,后面跟随着那条无声的,像影子一样的黑狗。

  生产队的小会计被她的敲门声惊醒了,开门让她进来,揉着眼睛,怔忡地问:“老奶奶,你有什么事?半夜三更!”

  “孩子,求求你,给我往县里挂个电话。”

  “找水生叔吗?”

  “不,你给我找县委王书记。”

  小会计突然想起,好像上头关照下来的,不要随便让这位烈属老奶奶,动不动给县里去电话。前些年,她可是没少给县里找麻烦,气得王惠平下了这道口谕。在县城那样一个天地里,书记的话是和圣旨差不多的,小会计便劝老林嫂说:“老奶奶啊!你看看都几点啦!”他抓起桌上的马蹄表:“哟,两点了,王书记都做了三个梦了。”

  “你给我打到他家里去,他家里有电话。”

  “老奶奶,你摸摸我头皮,太软,可没长那分胆子,敢大半夜去惊扰他。”

  “有要紧事,孩子,我要找他——”老林嫂告诉他:“我们家的客人不见啦!”

  “是吗?”小会计瞪出眼珠子来:“支队长给丢啦?这还了得?”他知道于而龙是个大干部,是王书记的老领导,而且白天专程开着游艇,封了湖,满世界地找他,看来非同小可。权衡了一下利害关系,立刻给县里挂通电话,把王惠平从梦中惊醒。他战战兢兢地捧着电话,听得出来,那声调是相当不耐烦的。小会计吓得忙把听筒塞给了老林嫂:“你给他讲吧!”

  老林嫂把情况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

  没等她讲完,王惠平不乐意地打断了她:“水生来告诉过啦,我通知秘书,叫他给陈庄公社打电话了。”

  啪地挂上了电话,嘟哝了一句:“大惊小怪!”

  他老婆问道:“谁来电话?”

  “柳墩那老婆子!”

  柳墩的老婆子还在捧着听筒,一个劲地啊啊着,殊不知电话员早撤线了。

  小会计说:“要怪罪下来,你可顶着。”

  老林嫂说:“放心,犯不了死罪,走,家去!”她招呼她那条黑狗走了。

  就在黑狗又蜷缩在老林嫂的脚前,闭起眼打瞌睡的时候,对不起,王惠平床头的电话铃又响了:“丁零,丁零!”

  又是柳墩那老婆子。

  待不去接吧,电话铃一阵响似一阵,他老婆光火了,没完没了,不识相的老婆子又该缠住不放。她想起这个全县最出名的烈属,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的烈属,前几年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进省上京,去为于而龙鸣冤叫屈,纯粹是一种不可理解的愚昧。于是抓起电话,没有一点好声气地问:“谁?”听筒里传来电话员埋怨的声音:“地委江书记的电话,你们怎么半天才接?”

  她赶紧推了一下接着做梦的丈夫:“快,是江海——”把听筒塞给一跃而起的,光着身子的王惠平,他老婆赶快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因为地委书记的声音,远不是那么友好的,丝毫不亚于刚才他和老林嫂通话时的冷淡和不耐烦。

  劈头就是一句:“……你是怎么搞的吗?”老盐工的话,天生有股又咸又苦的味道:“于而龙来石湖,你怎么能不马上告诉我?别人要疏忽了,我可以谅解,他们不了解我和老于之间的生死关系,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不早点讲?要不是‘将军’来电话,我岂不是蒙在鼓里。你把他安排在谜园里啦?什么?住在柳墩?( 他听见江海倒抽一口冷气,连忙解释说:“是他本人坚持要住那儿的,我去接他,他说啥也不肯来县里!”)我说小王小王,亏你还是跟过他的老同志,他在柳墩,你怎么倒在家里安生躺着?”糟糕,想法给自己找个推脱的理由才好,也没加什么思考,信口说出:“他现在不在柳墩!”江海紧忙追问于而龙的去向,王惠平一面回答,一面恨不能撕自己的嘴,可又无法不如实汇报:“柳墩那位烈属老林嫂才来过电话,说他下午出去钓鱼,一直没回来,不知下落——”“砰”的一声,他听到江海气得把电话摔了。

  请原谅我们都是些凡俗的庸人吧!别看我们在领导岗位上呆着,在群众或者下级的面前,指手画脚,颐指气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在我们的上级面前,照样也噤若寒蝉,言谈嗫嚅,举止失措,狼狈不安。不奇怪,这正是社会的复杂可爱之处,倘若都是单线条的话,恐怕就不成其为社会了。

  于是,他又摇通了地委书记办公室,值班同志告诉他:“你等着吧,江书记坐灭蝗的直升飞机去你们石湖了。”他赶紧光脚跳下床,腆着个大肚皮推开窗户,望着灰蒙蒙有雾的,刚刚发亮的天空,总算幸运,雾成全了他,飞机没有起飞,要不然那只摇晃翅膀的铁鸟早来了,现在听不到马达声,他才放下心,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耷拉着双腿,用手指弹着发胀的前额。

  听说是江海电话后,一直没敢合眼陪着的他老婆,安慰着他:“休息吧,用不着伤脑筋。”

  “他们是生死相交的老战友。”

  “纬宇叔不也是么?”

  王惠平晃晃头:“他跟他们不一路。”

  “当方土地,谁来了都好好应酬呗!”

  “哪能那样简单,我替纬宇叔犯愁,一整天都没来电话了……”

  生活就像缠绕着的合股绳索一样,把许许多多矛盾着的头绪拧在一起,也许在这一股上彼此谁也碰不着,但在那一股上,必然会纠缠得难解难分。

  于而龙告别了那个姑娘的背影,回过头来,朝三王庄划去。

  也许是那个“赎罪”的姑娘,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要是莲莲没有突然在地平线上出现的陈剀,为他的居留权在厮杀奔走,也许会同自己一起回到石湖的。

  那样的话,该多好,不但可以告慰地下芦花的英灵,而且也会使那用心血把她哺养大的老林嫂,感到晚年的欢乐。

  他终于觉得歉然了,只是一句偶尔的话,老林嫂便答应昨天晚间做马齿菜的饼子吃,还说,莲莲那年回家来,也缠着干妈非要吃那种苦森森、酸溜溜的野菜。肯定,她会因为他吃不上菜饼而没精打采;会因为他整夜不归而悬心挂胆;也肯定会因为至今不见他的影子,打发水生去陈庄找他,他说过一句,钓不到鱼,没准去陈庄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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