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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现在,站在门口的高歌,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了。据说去游泳,也是三两位年轻女性伴游,而且穿着“出水芙蓉”式的游泳衣。所以他也恢复了平静,伸出了手:“什么时候请我吃糖啊?”

  柳娟昂起脑袋,做出一个延让的姿势:“请进!”

  于而龙捧着书本正看得入神,《哈巴涅拉》戛然中止,他猜出,是一位生客,是一位不寻常的来访者,果然,满面春风的高歌走进书房。

  他来到部大院于而龙家做客,是头一回。还在老房子住的时候,于而龙倒记得他常来找于菱玩。那时,他已经进工厂当徒工了。看得出,他有点巴结俯就于菱,见到忙得一塌糊涂的于而龙,也是一脸谄笑,恭敬地叫声“伯伯”而不叫“厂长”或“党委书记”,俨然世交的子侄之辈垂手站着,自然那是随着他父亲的关系来称呼的了。

  开车的老高师傅退休后不久就病了,好像是半身不遂,于而龙还特地去探望过几回,这位领导干部的弱点是感情太浓而且恋旧。有一天,他在车间巡视,看到了高歌,不由得想起那个卧病在床的老高师傅,对于老同志的怀念,使他向那个小伙子伸出手去。高歌连忙用棉纱头擦干净自己油污的手,紧紧地握住于而龙,心底的喜悦都洋溢到脸上来了。在庞大的工厂里,近万名职工,并不是人人都能被党委书记注意到的。他也像现在在书房里一样,满面春风地回答领导的关心:“挺好,挺好!”

  “好好干!”于而龙拍拍他的肩膀,鼓励着他。

  在车间办公室,同干部们谈完工作,随便地问了一句:“那个唱歌的小伙子怎样?”

  “一般吧!”车间主任猜不出领导人的好恶,用了个模棱两可的字眼。

  “你们看,送他进技校学两年怎么样?”

  “轮不到他呢!”

  “通融通融吧,不是什么原则问题。”要说于而龙半点私情都不循,铁面包拯,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无伤大雅,偶一为之,也算不得失足。人嘛,终究是情感动物,因此,他离开车间以后,几个干部会商了一下,便把高歌叫来,办理技校入学手续了。

  在书房的沙发上坐着,不再尊称为“伯伯”了,而是老气横秋地说:“老于,想不到的不速之客吧?”

  于而龙给他沏了一盏碧螺春,要是别的客人,柳娟早款款地扭着纤腰热情招待了。她那灵活的眼珠一转,立刻能量出客人和于而龙友谊的深度,是用婺绿,还是用祁红?是用君山银蕊,还是用古丈毛尖?于而龙对于烟酒茶三道是颇为讲究的,而柳娟准能投合他的心意,恰如其分地把茶沏好送来。

  但是这一回她不露面了,于而龙很理解,她,他,和自己的儿子,至今还在构成一个不等边三角形。这种爱情上的不均衡三角,在他年轻时,曾经也存在于他、大龙和芦花之间,因此,他有切身体会。

  高歌用他那动听的男次高音谈起来:“因为有些话,会上也不便谈,找你来通通气。”

  “欢迎啊!”于而龙燃起一支雪茄。

  “老于,我坦率地说,你至今还对我们冲杀出来的同志,抱着格格不入的感情。看王老,跟你一样都是三八式的老干部,他态度就鲜明,从来不像你,别别扭扭,半推半就;一开始屁股就坐在我们这边。而你,直到我坐在这儿为止,你还是以一种贵族的傲慢态度来看我们。要说我们,相当顾全大局,以党的利益为重,让请你回来,我们亲自去干校接;让结合你进班子,我们给你腾出头几把交椅;让你来抓生产,我们把斗大的印章捧给你。怎样,够不够意思?你上台以后,把那些旧班底,旧龙套,旧王朝的得力干将,一个个扶植起来,我们忍受了;把那些老章程,老规矩,批得臭不可闻的老古董端出来,我们不吭声;你以生产压革命,鼓吹技术第一,高抬知识分子,我们也保持沉默,看你往哪走?好,现在,你要算老账,搞报复,杀鸡给猴看,在白金坩埚上打开个缺口,我就不得不讲话啦!老于,我了解你是痛快人,今天我来就是要证实一下,究竟是你自作主张?还是有点来头的?”

  “也可以说是自作主张,但更多的却是有点来头。”他想起了守卫室里那根伤痕累累的木头柱子。

  “好极了!”他抿了一口碧螺春:“早看得出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有人给了你尚方宝剑的。(他指的是谁,喝茶的主人和客人心里很明白。)你在白金坩埚上做文章,决不会无的放矢!”

  “我一向不喜欢放空炮,也许我至今还有点骑兵性格,横冲直撞惯了,但上了点年纪,也有些力不从心啦!”

  “我还想问问,目标,到底是什么?”

  “喝得惯么?碧螺春,味道比较清淡,倒是可以去些暑热的火气。”

  “现在我是相当够‘修养’的了,居然坐在你家和你一起品茶,要是放在几年前,连这点共同语言都找不到的。那么,从白金坩埚开始,最后到达什么地步?”

  “把生产搞上去,小高,社会主义是唱不出来的。”

  “马上全市还要唱咧!现在回到正题上来,我希望你在来得及的时候,马上煞车,交出后台!”

  “这你办不到的。”

  “真话?”

  “一点不假。”

  “老于,我佩服你,一定要干到底?”

  “一个共产党员么!”

  “要是坩埚在我手里,如何?”

  “那我可能也给你通通气,叫你先主动交出来。”

  “我偏不交的话——”

  “那就按盗窃国家财产的办法。”

  “很好,老于,你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死不改悔,不要以为我们第二次不会打倒你,包括周浩,甚至比周浩更大的。”

  “请便吧!”他对脸上肉丝又横起来的高歌讲,然后端茶送客,直到门口。

  然后,他站在窗前,看高歌走进王纬宇的那栋楼里去,大约没说几句话,很快,高歌的汽车急速地开走了。

  下班前,小狄给他来了个电话,话筒里传来厂里“就是好、就是好”的广播歌曲声,和她多少有些惊慌的语音。她用俄语告诉他,厂里贴满了他的大字报,现在把生产指挥组都糊满了。

  “没有给我留一块答辩的地方吗?”

  她又讲起汉语来:“自然要加些鱼子酱了,最好是鲑鱼的。”

  “小狄,你神经错乱了么?什么鱼子酱?”

  “记住,洋葱一定不要先放进去!”接着又用俄语告诉他:“没有办法,我只好撒谎说,在教人做道俄式菜。没准还要贴到你家里去,看这铺天盖地的气势!”她又说起汉语:“好了,一切都齐全了,就准备在火里慢慢地烤吧!”

  鬼灵精,于而龙笑了。

  难道我还怕火烤么?于而龙想:在老君炉里都待过的了。

  来吧!无非是冈村宁次的铁壁合围,既然是战斗,就存在着失败的可能,难道能因为怕失败而裹足不前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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