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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汽车开出大门时,就是那位刷过油漆的小头人,吩咐他们停车,像行刑后验明正身似的,叫手下人对着油画咔嚓咔嚓地拍照。而那个扶住画框的书呆子,被画中的人物和风景所吸引,衷心地在赞美着:“真好,真气派,于伯伯,就像太阳照在我头顶上一样,都有点热烘烘的春天意思了。太棒了,真不错,好极了……”也许搞理工科的人,感情词汇不那么丰富,除了棒、好、不错之类的大路货形容词,竟说不出一句别的,来表达他真正想赞美的意思。

  于而龙在那书呆子的腰间捅了一拳,朋友,你还是不要多嘴多舌夸好吧!因为那位小头人的脸色,正如气象预报“多云转阴,傍晚前后有雷阵雨”那样,恼怒的云彩已经升起,准不是什么好兆头,赶紧走吧!

  车子一直开到家门口,他俩把油画抬进来,放在楼道里,让它面壁靠墙立好,于而龙这才告诉他:“陈剀,这幅油画是大毒草,而你在那儿高唱赞美诗,你没看到吗?那狗脸已经飞起八月之霜啦!”

  于而龙哈哈大笑。

  “是吗?”他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又钻到背后去看了半天,满脸惶惑不解地跑来,直撅撅地问道:“于伯伯,你能不能坦率地讲给我听,这幅画的毒究竟在哪里?”

  可谁能回答他呢?正如那件皇帝的新衣一样,据说,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第五节

  一望无涯的石湖,翡翠般的绿,镜也似的平。清澈可见的水草,袅袅娜娜,在湖底轻轻摆拂,环顾四周,整个石湖像块腻滑的碧玉,只有几片白帆在远远的地方闪亮,猛看过去,仿佛是在这块玉石上滑动一样。湖上静悄悄地,蒲叶似剑,苇秆似戟,这种刀光剑影的场面,使他好像听到三十多年前石湖上的咚咚战鼓,这位游击队长的心活了,觉得该是和水下的红荷包鲤,决一雌雄的时刻了。

  是啊!壮士暮年,雄心不已,于而龙尽管两起两落,也不曾死了他那颗重整旗鼓的心。

  他有时自我解嘲地说:“像我们这些老家伙,等什么时候进了八宝山,大概才肯彻底安静吧!”

  那天凑巧周浩来约于而龙去远郊的水库钓鱼,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说:“未必吧,二龙,你就是到了阴间,也不会老老实实的。看过老总的《梅岭三章》吗?”

  “见过孩子们的手抄本,菱菱还刻印成册,到处分发,最近又忙着收集广场上的诗咧!”

  “记得么?‘此去泉台集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多好,要没有这一点革命志气,和死也不绝的革命激情,也就白当了几十年共产党了!”

  谢若萍得机会就向这位老领导告于而龙的状,说他总是不肯死心,总是蠢蠢欲动。周浩笑着安慰她:“罢了罢了,小谢,一个人得了‘革命’这种病,那也算得上是个不治之症了。”

  也许是这样,可是做妻子的心又使她担心和忧虑……

  特别是去年十月以后,她看到于而龙的写字台上,又堆满了大部头科技书籍,和装订成册的外国期刊杂志,便叹息不已:“你呀,你呀!”于而龙碰上无可奈何的场面,总是以嘿嘿一笑来搪塞了事。“我看你是没完没了啦!”

  “只不过随便翻翻。”

  “真是贼心不死,别太忘情了,你的冠心病!”她是医生,所以负担又格外沉重些。

  “没事,死不了,你放心。我是随便从老廖那里拿来的,这十年国际上动力科学的进展,真是让人吃惊,有机会能出国考察考察——”

  他老伴眼都瞪圆了:“什么?还想出国!你就老老实实守着这家吧,哪儿也别去!”也许这就是谢若萍的主导思想,确实,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使这个善良温柔的女性,得出了这个结论,再经不起折腾了,再不要出事故了。于是,她还告诫着:“去老廖那儿,也用不着大张旗鼓!”

  于而龙不爱听了:“难道这位总工程师还是不可接触的贱民?”

  “我不是那意思,你别误会,我打心眼里尊重廖总,可你要明白,部大院里眼睛多,流言蜚语,又惹是生非。”

  “最后,也得给这位动力专家落实政策,你放心。”

  “听我的吧!二龙,避讳一点好”谢若萍诚挚地说:“我并不反对你们谈谈玩玩解解闷,廖总光杆一人,也够孤独,够可怜的,可你千万别带出幌子来,弄来许多书,又给一些人造成口实,多没必要。”

  “我不怕。”

  “关键在老廖已经正式提出了申请——”

  “提出申请怎么样?”妇女们特有的现实主义使他反感:“怎么?就不是共过患难的朋友,同挨批斗的伙伴了吗?不,若萍,你应该理解,我不是吓唬大的。”

  她凄苦地笑了:“你就倒霉在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的毛病上,干嘛非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接力棒递出去,就算完成使命。假如你有兴趣,也不妨坐在跑道旁边,看别人去拿冠军,争名次,你还上场去跑个什么劲?”

  “照你说,从此,永远是一个自由哥萨克?”

  “那没有什么不好的!”

  “干脆你给我注射一针氰化钾算了,告诉你,若萍,我不能像你说的那样活着。”

  于莲正在外间屋收看电视,听到她爸爸的喉咙提高了调门,便关掉电视,走进套间,一向受宠的画家,玩世不恭地问:“老两口躲在屋里探讨什么?”

  于而龙撵她走:“看你的电视去!”

  “不,我偏想听听,因为好像很激烈。”

  “有什么好激烈的——”于而龙说,“只不过我不赞成你妈去创立一种冬眠科学而已!”

  谢若萍给气笑了。

  “哦,从来没听说过。”于莲坐倒在床头沙发里,脚跷起老高,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使得老两口无可奈何地瞪着。

  于而龙说:“你妈妈在尝试,把青蛙的冬眠习性,移植到我的神经中枢上来。这样,我就可以不死不活地生存下去了。看起来是活的,但和死也差不离,要说是死的吧,又会喘气呼吸。”他说得一本正经,逗得他女儿格格地乐个没完。

  “我不明白那有什么不好,无非没有上海牌小轿车,没有围着你转的一圈人墙。没有汽车,步行更有益于健康,多活动还能使胆固醇降低呢;没有人墙,离那些抬轿子、吹喇叭、拍马屁的人远些,你周围空气要新鲜得多。我觉得光强调防止环境污染还不够,其实,精神污染更具有毒害性。”

  “乌拉!”于莲跳起来,搂住她:“妈妈,你的理论真高。”她直到今天还保留着在外国进修时养成的习惯,动不动就哇啦哇啦跟于而龙讲外国话。“走吧,走吧!看电视去!”于莲拉他们出屋。于是,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又一次欣赏那部车把式的国产故事片,如果记性不错的话,这部影片,他们看过的次数,起码要用两位数来统计了。

  现在,屏幕上那位离职的车把式,正在黎明前的田野里,遛着那匹患了急腹症的病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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