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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路大姐那时正在石湖,她也曾在战场上做过母亲,可她比谁付出的代价都大,她生孩子那天,正赶上皖南事变发生,不得不忍痛割舍,随部队边打边撤出重围,所以,她建议支队政治委员想想办法,母亲总是疼爱孩子的。

  赵亮皱着眉头,踌躇了良久,才下了决心:“好吧,派一个小组,突线,送芦花到后方去。我来跟滨海支队联系,叫他们配合一下!”

  指挥员的职务提醒于二龙,半个战斗力也不能抽走,连续打了几个月疲劳的仗,支队的实力大大减弱,连本来不费劲就能吃掉的小股敌人,现在也只好眼巴巴地放弃。

  那时已经担当副队长的王纬宇这个混账东西啊!在大家为难犯愁的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情掉书袋子,摇头晃脑地说:“从《史书》上的记载来看,历代起义军,从汉末的黄巾,到明末的闯王,都是携着妻儿老小一起南征北战,只是到了太平天国,才分什么男馆女馆,但打起仗来,还是一齐冲锋陷阵。依我看,用不着冒风险过封锁线,只要派两个同志照应——”

  “副队长,那我就先派你!”于二龙拿话堵他的嘴。

  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何不可,只是我很抱歉,不会接生。”

  “闭上你的嘴巴,我们是新四军,不是起义军,我们不能背着娃娃打仗。”他转过脸来,看见芦花和那时队里为数不多的女性,她们显然为了保卫妇女儿童的切身利益,正结成一个统一战线,联合在一起。她们不但给未来的于莲准备最初的衣衫,而且对游击队长施加某种压力。他火了,怎么?准备过家家吗?“,你呀,你呀!”他朝芦花吼着。

  赵亮瞪着他:“你干嘛总跟好斗架的黄牛一样,不能冷静点吗?像吃了枪药似的。”

  芦花狠了狠心:“好了,别操心,大家不要发愁,找个堡垒户,生出孩子就行。”在场的石湖人都懂得芦花的意思,那些女同志本来在缝着连着的,此刻都停下来了。在旧社会,石湖盛行溺婴的陋习,格外是女婴,活命的希望尤其不大。政委是江西老表,路大姐是外乡人,不懂得于莲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们还奇怪女同志一下子停了工,不做针线活是怎么回事?

  快嘴丫头肖奎说:“用不着啦!”

  “为啥?”

  “用不着就用不着了呗!”

  等他追问明白,立刻火冒三丈,一个不爱发脾气的人,突然声严色厉地变了脸,人们总是要重视的:“你们懂不懂?这是革命的后代,你们搞的什么名堂?长征路上,孩子在箩筐里挑着,还过了雪山草地。马上准备走!”

  也许路大姐想起她扔在皖南那座刀豆山的儿子了吧?她支持政委的意见。

  就在这个时候,老林嫂来到部队驻地,天大的一个难题,她一来有了办法,满天愁云都吹散了。哦!她满肚子计策,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把芦花交给我好了。”赵亮高兴得笑了,让老林哥——游击支队的管家,把仅剩下不多的米,匀出了一点给她们带着。这个从来不知道忧愁的乐天派,连自己老婆也要逗逗趣,说几句玩笑话:“听着,孩子他娘,这是部队口粮,可不带你老百姓的份!”

  “好啊好啊!”老林嫂满口应承:“你也听着,孩子他爹,什么时候回家,千万别忘了带块膏药!”

  老林哥直以为他那几个孩子生疮长疖子,追问着:“干啥?”

  直等老林嫂和芦花上了船,才回过头来对她丈夫说:“好糊住你的嘴,不吃家里的饭哪!”在众人一片哄笑声里,小船载着两个女人走了,终于消失在水天一线的湖里,然而游击队长的心情,半点也不轻松。

  那时候,于二龙从心底里诅咒于莲:“这个混蛋家伙,怎么能毫无一点眼色,偏在最困难的时刻,给当队长的爸爸制造麻烦呢?”

  隔了两天,在一次战斗的间隙里,政委高兴地跑来告诉队长:“恭喜你啦!快去看看孩子吧!”于二龙弄不懂有什么值得他那样喜形于色?高兴得呵呵地合不拢嘴。直到他不久以后落到敌人手里,被杀害了,游击队长猛地变得孤单,变得软弱,越发需要他的时候,他那一片赤子之心,一种革命的天真,使得人们更加怀念这位播火者了。

  他当时狠狠地给于二龙一拳:“看你一副死了老子娘的脸!”

  “有啥好喜欢的?”

  “你呀,二龙,我老婆生第一个伢子的时候,我是赤卫队长,乐得我直蹦高,又有一个打红旗的,还不高兴?看你嘟哝着脸,像灶王爷一样,别把刚出世的小游击队员吓哭了!”

  于二龙笑了,那尴尬的笑容,比闹牙疼的脸还不受看,战士们都背过脸去捂着嘴乐。他也弄不清当时的心情是喜是忧,而且柳墩距离太远,部队马上还要转移,所以就不打算去看她们了。赵亮看出他的疑虑,莞尔一笑:“你以为芦花在柳墩太太平平坐月子哪?老林嫂是真正的游击队员,在沙洲上呢,我们老早扎过营的树窝窝里安家啦!离这儿不算很远,你去吧,不过,我不是小看你,怕你未必能找到她们!”

  笑话,沙洲对于二龙来讲,就像掌心里的纹路那样清楚,他们曾经在那里和讨伐的鬼子队长大久保,捉过多少次迷藏啊!通讯员长生和他在密密的野生树林里,拨开高可没人的蓬蒿,穿过纠缠钩绕的荆丛,过深可及膝的溪流,攀着一团团簇拥着生长的杞柳,到达了旧日的宿营地带。

  太阳在他们头顶上,慢慢地朝西偏斜,两个人的影子越来越长,知道时间不早了。呸,果真让赵亮说应了,两个女人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要不是于莲的呱呱哭声,恐怕他们只得扑空回去了,那未来画家的大嗓门,吓于而龙一跳,似乎她恨不能让全世界都听到呢!

  孩子的咿呀啼叫,使他们很快发现了要寻找的目标,但是一想到同时也有可能招来敌人,队长的心立刻打了个寒噤似的紧缩起来。王纬宇引经据典,起义军是带着家小的;于而龙那时文化很低,不辨真伪,但至少他懂得石湖支队是行不通的。他想起前不久,整个支队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是怎样在炮楼底下悄悄跑脱的,而且还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倘若当时,有谁轻轻咳嗽一声,或者忍不住打个喷嚏,整个支队就会覆灭在大久保的包围圈里。可以想象在那样情况下,一个哭哭啼啼的婴儿会给周旋在敌人夹缝里的游击队,带来什么结果?这支在敌人心脏地带活动的共产党部队,已经在敌伪报纸上好几次宣称被彻底扫荡干净,然而他们始终没离开石湖,仍在牵制住敌人。一支要求高度机动的游击支队,怎么可能背着娃娃打仗?

  ——莲莲,原谅我吧,我已经决定了你的命运。于是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想让你,在世界上多呼吸一会儿吧,原谅那时你残忍的爸爸吧!

  通讯员孩子气地朝发现的,伪装得十分巧妙的掩体奔去,在小河里着水,也是跑着跳着,同时兴奋地大声喊道:“指导员,指导员——”等于二龙慢悠悠地走到,他已把于莲从窝棚里抱了出来,说实在的,于莲裹在破褂子里,丝毫也不吸引人,说她是丑小鸭,半点也不过分。

  在那棵碗口粗细,不算高大的苦楝树底下,芦花坐在窝棚门口,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非常愧疚地看着丈夫。自从于莲来到人间,吸了第一口乳汁以后,母性的本能,使她说什么也舍不得把孩子溺毙了。

  “不行,芦花,说什么也不能留呀!”

  谁也没有吭声,不但孩子的妈妈,就是抱着孩子的长生——其实那时他也是个孩子,都觉得他忍心把孩子割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除此以外,还能有别的生路吗?

  长生紧紧搂住于莲,生怕夺走似的,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坐在窝棚门口的做母亲的芦花,心海里该掀起多么狂烈的波澜,可表面上不露半点表示异议的样子。事后,看她嘴唇上咬出来的深深的血印,和她手掌里捏得稀碎的蒿秆,可以猜出她是怎样努力控制住自己的。

  他又何尝轻松呢?一条生命啊!她有权在世界上活下去。但是他却残酷地伸出手去:“给我吧,长生!”

  “支队长,你不能,你不能……”他恐惧地盯着于二龙,畏缩地后退着。

  “天不早了,我们该往回走啦!”于二龙朝他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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