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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时间不大,驶来一辆带篷汽车,押车的也只有十多个伪军,梁队长想:对付这一班伪军问题不大,有一梭子弹就可以打他们个鸡飞狗跳墙,至于敌人陆续增加了怎么办,杨晓冬身体怎样,能否跟他们冲出去,他没有考虑甚至不愿意考虑了。可是这次处决人,一反往常的游街示众,车停在菜市口刑场,警卫们先跳下来弹压了地面,赶走了群众,然后才推拥出被绑的犯人。梁队长一眼看到被绑的是个吓到昏厥程度的后生,把他闹糊涂了,他楞了楞神,把摸到手里的短枪又掖进腰里去。当时他的这个动作,被化装混到群众中间的范大昌瞧见了。他挤眉弄眼地纠合了一群特务,远远地尾跟在梁队长他们的后面,一俟看清他们是两个人,范大昌更沉着了,乘着他们到小铺买烧饼的时候,他一声唿哨,匪徒们从梁队长身后一拥齐上……这就是范大昌向高大成电话中说的好消息。

  【第二十二章】

  一

  猫头鹰在半亩园的老槐树上叫了两声,小燕从梦中惊醒了,心里吓的突突直跳,仿佛有什么祸事临头。扬起耳朵听听,身旁的银环呼吸很平稳,杨叔叔在里屋睡的也挺香甜,她才放下心来。想从新入睡,但再也睡不着了,生怕从虎口里逃出来的受难人,再被敌人夺回去。

  “杨叔叔昨晚告诉,把地洞再挖个翻眼,这件事迟办不如早办,万一敌人来搜查呢,万万不能再出漏子呀!”小燕想着轻轻下了床,怕吵醒睡觉的人,踮着脚尖朝外走。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布满星斗,她熟习的那三颗报告时间的星星,一时又找不见;想听听苗家的钟,越听越不打点。“反正离天明还早着哩,叫醒周伯伯一块动手吧!”她轻轻推开对面周伯伯的门,怕开灯不方便,想上前摇撼醒他,但摸来摸去,结果屋里只有一张空床,她诧异着退出来,看到西墙角下洞口敞着,她便步履砖阶,进了洞口。迎面吹来嗖嗖凉风,穿着单衣服还有些冷,她顺手开了那只五度的小灯泡,一缕昏黄的光亮直射到洞底。

  小燕猫腰前进,发现洞底已经堵死,抬头一看,上面已经打好翻眼,攀上翻眼,爬了不多几步正是墙根底下,推开草棚麻袋,到了西墙外面,这儿正是周伯伯看菜园的窝棚,小燕这时完全清楚了;周伯伯比她更积极,她想到动手打翻眼的时候,他已经提前完成了。她爬进窝棚想同他说几句话,可是,窝棚里铺盖打成卷,凉森森的空着一领破席,根本没有人;她探出头来,听到靠菜园尽头坑沿上,有沙沙的响声,细眼瞧去,周伯伯挑着土筐,正在猫腰朝水池里倒土。她跑过去,抓住筐小声说:“我也帮帮手!”

  周伯伯见了她,先问杨晓冬他们睡的安定不安定。小燕作了肯定的回答。周伯伯说:“这是最后的一担土了,不必再帮助啦。”说着他担起空筐同小燕儿回到窝棚,爷儿两个坐在凉森森的苇席上。

  周伯伯说:“不是分的你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吗?头十二点我睡不着了。出来溜了一圈,思谋着,你杨叔叔他们已经是九死一生的人了,再不能叫他们摊凶险。按照他说的,我到洞里来修改翻眼,这一骨节不长,挖的不到二十挑土。刚才我已把土都担到水池里,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在这没人来的窝棚里一躺,就算到了保险地啦!”

  “周伯伯你想的可真好。这么一来,连户口也别报,暗来暗往,也别叫苗家知道,先躲起来养伤。”

  “我想的还多着哩!从明天起,咱们在大门口外边摆个菜摊,茄子、豆角、西红柿,都摆上点子,咱爷儿俩倒替着守着。名义上是卖菜,留神过往行人,有什么动静,再从门口通后院拴个拉铃,到时一扯拉铃,电报就打过去啦。”

  小燕称赞了老人,想了想又发愁地说:“这样看来,住下问题不大了。偏是这一阵咱们过的挺苦,哥哥混到行伍里去,不能补贴家里,给他们养伤养病,拿什么养呀?不用说鱼肉,连口白面也吃不上,明个早晨,就得喝棒子面粥,多牙碜哪。”小燕儿楞了一会儿又说:“他们准是知道咱家困难,我听银环姐姐说,他们要回根据地去呢!”

  周伯伯大吃一惊:“千万不能叫他们走,有他们在一天,咱们有个主心骨儿,缺了这些人,天上就没有日头,在世界上就没有活头啦!”

  “要是银环姐姐做着事,还能帮助咱们点。现在她不光失业,身体也不好……”

  这些难题目把周伯伯压的沉默了。杨晓冬进城后的一切事情,去年春节他被摩托车撞伤后的一切事情,都漂浮到他的眼前了。他的胸部猛胀,呼吸迫促,经过一阵较长的痛楚,他突然问道:“燕儿!你看我的身板骨可够壮实的?”

  小燕不解其意,点头“嗯”了一声。

  周伯伯楞了一会说:“好吧!天就亮了,你回去看着点门。叫他们早晨多睡睡,早饭就先熬粥吧,别的东西归我操办。”

  杨晓冬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刚发亮就要起床,小燕三番五次劝说也没效。银环本是和衣睡的,见他们争论,自己立刻起来了。小燕发急地说:“伤的伤,病的病,多多睡会儿养养神,不碍的,外面三几道门都插的紧着呢!”

  “我受了些外伤,已经好了,没有病,许是她累垮了。”

  “我垮不了。无非疲乏点。这一宿觉就恢复了。”

  三人一同来到小院。这是个天色晴朗的夏日早晨,太阳刚刚露出地面,玫瑰色的光线照在院中槐树尖上,着光的部分显着新黄,不着光的枝叶呈现深绿。屋檐上蹲着小燕那两只驯服伶俐的鸽子,日光下,它们的翎毛闪烁着多变的霞光翠色。在这舒适宁静的时刻,经过惊涛骇浪腥风血雨的杨晓冬和银环,心头上有说不尽道不出的快感。感到生存的喜悦,感到这个家庭和小院的温暖,他们觉着这儿就是家,他们便是这个家的主人,不用谁来张罗,两人都想抄起家具来做饭。不料小燕这也不让动那也不让摸,只由她自己去熬粥。银环掀开瓦罐看见有棒子面,想动手作点干粮,小燕不叫做,也不说明原因。稀粥早熬成了,也不让客人吃,杨晓冬感到这孩子有点子,拧不过她,只好同银环耐心等候着。

  八点多钟,周伯伯回来了。右手挎着的面袋里,一半粳米一半白面;左手提着瓶酒和生熟牛羊肉,还有十几个冒热气的肉包子。他放下这些东西,便叫小燕开饭。他们叫他一同吃的时候,他说吃过饭了,替他们到外边看着人。随后又把小燕叫出去,私下告诉她说:“看门的事交给你吧,我夜里没睡好想躺一躺。要没零钱花就到我那里去拿。”小燕知道周伯伯夜里干活够累的,也没想到别的,便叫他去休息了。她刚回到屋里,杨晓冬就问她周伯伯为什么买许多东西,钱是从哪里来的。小燕回答说可能是他借来的,杨晓冬又问老人为什么神色挺紧张。小燕说他整夜没有睡觉。杨晓冬摇头说:“老人家身板够结实的,一两夜不睡觉,还不至于那样踉踉跄跄象病人的样子。”

  小燕觉着这话有理,就悄悄到周伯伯屋里看动静。老人躺在炕上闭着眼睛,见小燕进来他睁了睁眼,小燕一时没话可说,便托词道:“我拿点零钱,买点油醋。”老人说了声:“衣兜里有零钱。”说着翻身脸朝里。小燕轻轻掏零钱时,见里边夹带着一张纸条,上有红色章记,字迹花里胡梢的看不清楚,她心里有点怀疑,偷把纸条拿回来交给银环。银环看了纸条,急走到杨晓冬跟前,惊讶地说:“你看,老人家卖血了!三百西西。”

  杨晓冬伸手接过条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半晌没作声。移时,他无限激动地对着银环说:“人们用鲜血养育着我们,拿生命捍卫着我们,你看怎样,我们还能抛弃他们回根据地吗?”

  银环眼里噙着泪珠道:“你不要再说啦!咱们快看看他老人家去吧!”

  半个钟头之后,韩燕来回家来了。根据地转来一封密信,他是特地告假出来送信的。他所以回家来,是想问问小燕有什么情况。自从前夜同杨晓冬分手后,不晓得他逃往哪里去了,想不到他们却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他的家里。

  见到杨晓冬,他欢喜的忘记掏信了。互相交谈了分别以后的情况,谈话中涉及到银环。韩燕来感到那天对她很粗暴,想解释几句,也不好开口,于是抱歉的向银环伸出手。银环红着脸点了点头,旋即释然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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