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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银环听了这些话,仿佛从高楼上失足跌下来,心里慌的不行。回到邢家,他们让她吃晚饭,她连口汤都咽不下去。邢大叔因走动不方便,要银环倒杯开水,她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酱油,邢大叔告诉她倒错了,她又把满杯酱油当水泼在地下。邢大婶看出她神态失常,用好言安慰她,劝她到套间里早早安歇,银环说她要在院里清凉清凉。入夜,老夫妇都睡着了,她始终不能入睡,脑子里总在计算着时间数字:“还有四个钟头,还有三个钟头,还有两个钟头,还有……”她脑子要炸了,站起来,在院里转了几遭,感到院墙象个鸟笼,憋闷的出不来气。她用手推开篱笆走出去,抬头一望,见到那尖尖的教堂顶。

  想到小叶就在那个有教堂的医院里上班好几天了,她有心去找她,觉得她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因而背着医院,转身向南走,走来走去,前面已是铁道。铁道路基高出平地二尺,两侧有人行小路,她沿着人行小路不停地向前面走,既没目的,也没有前进的方向,走着走着,离车站近了。眼前几十条铁轨爬在地面上。她骤然觉着铁轨都象有生命的动物,它们发着乌光向前爬行;又觉着铁轨象无数条绳索捆绑着什么人,而这个被捆的人似乎和她有重要关系。她注意了,放开眼睛向前看,铁轨交错的地方,燃着很多颗蓝色的灯光。地层表面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灯光仿佛飘浮在浩瀚无际的海洋里,又象许多蓝色眼睛从隐约的纱帐里瞪出来。这些使银环感到可怕,似乎自己漂泊在海洋中,既有沉沦的可能,又有被魔鬼攫捉的危险。她吓的避开铁道踏向田野,脚下已无道路,践踏着又肥又厚的青草,走到一垄象海中孤岛似的土丘。这里有两棵比肩生长的白皮松树,松伞下笼罩着一座白玉石碑,四周散发着浓郁的青草气味,脚下跳跃着夏季晚睡的小昆虫。她凭依在白石碑顶,回头看了看自己走过的道路,忽然发现铁轨交叉点上有一座大型立钟,立钟腹内透出米黄色的灯光,两个乌黑的大小指针,重迭指着十二点。

  象被什么整了似的,她突然痉挛了一下。一时心灰意懒,四肢无力,全身重量慢慢从碑顶上滑下来。她俯伏在碑座下面,望着百米外的立钟,用祈求讨饶般的口吻,喃喃说道:“你是我敬爱的老师和同志,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也不会想到,陷害了你的正是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的人……错走了道路,可以返身转回来;做错的这件事,我再为党工作一辈子也挽不回它的损失来。错误是铸成了,这不是我愿意的,我受了叛徒的欺骗哟!咳!这满肚子的心事跟谁去说呢?姐姐不在了,姓韩的不谅解人,要是大娘活着够多好,现在,举目无亲,谁相信我哩!”

  “党相信你!”这个声音从银环头顶上发出来,把她所有的汗毛孔都吓乍了。她没勇气抬头,但又不敢不抬头。勉强抬头看时,发现说话的人双手凭依在石碑顶上,距她仅有一公尺,她已经断定他是谁了,但仍脱口而问:“你是谁?”

  “是你刚才念叨的那个人。”

  “活着哩?”

  “原来就没死。”

  “这是不是做梦?”

  “铁道旁边,两人清醒对话,怎么是做梦呢!”

  这时一切恐惧心理,都从银环的思想里祛除了,就是鬼魂也得看看真假。她排除了平素的一切礼节上的顾虑,伸出双手握住对方的手:“晓冬呵!你害苦了我,不!我害苦了你,我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你让我好好同你讲一讲。”

  “现在不是讲话的时候,这儿呆着有危险……”

  “那你跟我来!”

  一阵快速走路,他们悄悄地进入邢家茶馆。银环把柴门顶紧了,她提议不要惊动邢家夫妇,趁此夜深人静的机会,两人在当院把满肚子心腹话好好说一说。杨晓冬知道危险并未过去,坚持叫醒他们老夫妇,大家做好准备,防备敌人来搜查……

  邢大婶听说杨晓冬是越狱逃出来的,登时吓慌了,连灯也不敢开,在黑暗中摸出儿子的一套单衣服,叫杨晓冬换好,把他脱下来的脏衣服,藏在房角的烂柴堆里。然后安排了亲属关系,确定了彼此称呼,正在编排对话时,听见外面有了骚动,音响是从南面传来的。一会儿,成群的马蹄声从东面环城公路上响着跑过去,接着摩托车沿着铁道驰骋前来。摩托车闪耀着炫目的灯光,照射到茶馆的小西窗上,室内被照的雪亮,看清了各人不同的紧张表情。好容易盼得光亮挪走了,才说松一口气,西下关一带有人砸门了。

  宁静的深夜,遇到敌人这种喝呼喊叫的声音,实在令人不寒而栗。杨晓冬知道敌人这样大规模地出动是为了寻找他的,想逃无处去,想躲无处躲,只得硬着头皮嘱咐大家遇事沉着,记好互相关系,不要怕敌人的威吓。邢大婶虽然处世老练,但还没见过这种阵仗儿,嘴里不住祷告:“空中仙佛保佑吧,这儿都是好人,饶过这两间小屋吧!”银环虽然一向是比较胆小,但她现在把心一横豁出来了,下定决心掩护杨晓冬。她想:“要活,送他一块到根据地;要脱不了,跟他一块坐牢,一块死。”

  西下关敲门声越来越近,大家预感到这所独立茶屋很难幸免的时候,外面有人叫门了。

  “开门来!开门来!”南腔北调的,骂骂咧咧的,不同的怪声音。等银环同杨晓冬在套间里安排好,邢大婶才去开门。她刚走出外屋,篱笆柴门已被砸开,象潮水般地拥进来一群伪治安军,把邢大婶顶撞回来,她想试着拦住他们讲几句道理,却根本没人理睬她。在来势汹汹的敌人眼里,她不被当做人,象一件障碍物似的把她推搡到旁边去。

  进了屋的治安军碰到什么东西都用刺刀挑(这是他们跟日本鬼子学的本事),门帘被挑破了,风箱被挑翻,空水壶被成串的挑起扔到地下。他们见邢老头蹲在炕头发抖,不问青红皂白,先揍了他一顿。邢大婶从人群挤进来,说她男人是聋子又是哑巴。一个伪军排长看了看老头的相貌,叫人把他推搡出去,发现里面还有套间,伪军排长增加了警惕,用手向后一招,十多把带刺刀的枪支,堵住套间门口。

  当敌人问套间里有什么人的时候,当邢大婶吓的不知所措的时候,银环挺身出来,冒着敌人寒星点点的刺刀,用全身挡住套间门口,她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要搜查土匪!”一个愿意同女人说话的班长,从排长身后不怀好意地答了腔。

  “这里没有土匪。”

  “闪开,你说没有,床上躺的是什么人?”伪军排长撩起门帘,将银环推搡了一下。

  “那是我丈夫,他害了急性传染病,你们不能进去。”银环再次挡住门口。

  “害病为什么不住医院,满嘴谎话,把病人给我拉出来。”伪军们听到排长的命令,闯进套间,撕撕掳掳就要动手。银环讲理没人听,拦又拦不住,正在这个当口,外面伪军闪开一条道路,有位高身材的伪军官踱进来。银环一眼看出他是关敬陶,她冲上前去向他讲理:“你这位官长,管不管你的弟兄?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带走病人,难道进城看病也犯法?”她嘴里这么说,她眼里还有话,眼里说:“姓关的,现在要看你的了。是真是假,是鬼是人,这遭儿就要考验你了。”

  关敬陶知道银环眼里有话,但还不了解细情。他迈步进入套间。伪军们见了关团长,立刻停止动手,关敬陶与病人面面相觑,双方视线碰在一起,关敬陶打了个寒噤,倒退一步。惊声问道:“他是什么人?”关敬陶这句话是为了掩饰心慌说出来的,是无目的地说出来的,他等待着来自任何人的答复。

  “是我男人!”银环说的很干脆。

  “是俺们姑爷进城来治病呀!”邢大婶战战兢兢地证明着。

  “报告团长,这个病人有嫌疑。咱们先把他带走。”伪排长坚持自己的意见。

  关敬陶迟疑了一下,先盯着杨晓冬,次盯着银环,最后对他的伪排长说:“咱们捉的是越狱潜逃的要犯,捉个嫌疑病人有啥用,大家快走,别耽搁时间,放跑了真犯人。”

  伪军们一窝蜂拥向外走,关敬陶走在后边,他瞟着银环,高声喝斥邢大婶:“亲戚有病还不躲远点,能在这儿久呆着?”

  银环同杨晓冬听着关敬陶的话口,看了看茶馆周围的环境,知道呆下去还要出问题。但因周围敌情不明,估计敌人必然严加封锁,于是决心投奔医院找小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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