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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这勇敢无畏的一跳,使范大昌吃惊,使高大成失望,使蓝毛和特务们咧嘴,使得关敬陶心里无限凄楚,无限激动,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天空乌云遮月,大地肃穆含悲。蓦地一阵夜风,吹得楼边白杨叶萧萧作响,在为这一位在抗日战争里在民主革命中、尽忠殉节的母亲,作着悲壮的哀乐……

  三

  午夜十二点,范大昌送杨晓冬回到原来的囚禁室。他威胁杨晓冬说:“按着你们母子的所作所为,有几个脑袋也被高司令亲手砍掉啦。活该你命大,多田顾问从北京打来电话,加上我们大家替你讲情,高司令又给你留个最后的机会,限你二十四小时内列出地下工作者的名单,就是说明天夜里十二点钟做出交代来。生命对人只有一个,机会对你只有一遭,要死要活,是长是短,你自己打主意吧。我跑前跑后的,对你也算尽到责任了。”

  “闭上狗嘴,滚你的蛋!”

  范大昌走后,杨晓冬回肠九转,脑子里翻腾滚转着今后的问题,先考虑到“死”:“死”对于一个同志是严重的考验,但对真正革命者来说,死并不是困难的,也并不是可怕的。古人说:“死不可悲,可悲是死而无补。”以现在的观点看来,是死的价值问题,是以死换取党的荣誉和胜利问题。金环死了,母亲死了,她们死的光荣。自己又如何死呢?在这二十四小时内能做点什么呢?他又想到“生”:想到所有越狱求生的办法。他整整想了一夜,一会儿也没睡,一个妥善的办法也没想出来。

  模糊中,听见外边铁锁响,门开了,进来送早饭的换了人。这是个黑胡子伙夫,用托盘端着馒头稀粥走到栅栏跟前,他招呼说:“事急先吃饭,可别糟践了身子。”

  杨晓冬听出是同情的声音,无言地向他瞥了一眼。

  黑胡子自言自语地说:“谁也知道我老赵心眼好,馒头做的喷香。”

  杨晓冬灵机一动,伸手拿起他所示意的那个馒头。仔细打量来人,骤然想起他就是被释放的伙夫老赵。才要同他讲话,守门警卫进来喝斥老赵说:“你想拍共产党的马屁不是?

  当个伙夫还有什么夸口,放下东西,快滚出去!”

  老赵并不让他:“你把话说和气点不行?当伙夫就低人一辈,你三天不吃饭试巴试巴?干吗拿舌头压死人。”

  警卫伴同老赵出去了,杨晓冬乘机掰开馒头,发现一个黄蜡丸。丸里有揉皱了的纸条,写着:

  别焦急,外面准备劫牢救你,注意配合,若有意见,亦请告知,梁韩。

  他晓得这是梁队长和韩燕来的代名,知道外面同志们为他的事情非常关心,心里非常感动。本来不想吃饭,为了不辜负同志们的希望,发着狠喝了一大碗稀粥,吃了两个馒头。同时准备了几句扼要的话,等老赵捡家具时叫他捎出去。不料这卫兵十分狡猾,他们见刚才老赵话多,根本没让他再进屋,餐具是卫兵给端出去的,即使这样,杨晓冬不灰心,既然与同志们取上连络,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当前最主要的条件看来是时间,没有时间,外面将无能为力。

  中午范大昌来催他的时候,他向范提出两条意见:头一条是要求敌人立刻杀死他。第二,如果敌人不这样干,那就要改善他的生活待遇,给他自由,给他延长时间,他表示,二十四小时那种最后通牒的方式,他坚决拒绝,起码要给他一周的时间。经过范大昌同高大成几次说情,勉强答应给他改善生活,有酒有肉有书看;但人身不给自由,仍住这间屋子;时间最难宽容,只答应延长两天。

  杨晓冬利用争取到的条件,作着种种准备。先利用看书的机会写了封信,说明敌人防御森严,不能用袭击司令部的方法,只能利用关系从内部设法营救,还得抓紧三天以内的时间。他提出内部营救,需要过五关:第一关是栅栏的元宝锁,第二关囚门有锁还有看守,第三关横墙有卫兵,第四关院里有流动哨,第五关不是出营门,他提出钻他当年钻过的那条阴沟。这些难关中最突出的要算牢门站岗的这一关,但无论如何要抓紧三天以内的时间。

  他注意了守卫人员的情况,守卫的都是高大成的护兵马弁,这是一群亡命徒,一般说来都是反动的,但也有最坏的较坏的与坏中较好的区别。经过他的分析体验,大体得出值班时间和换岗规律:每三个钟头一班,日夜八班轮流,早晨四至七点的比较老实,晚上九至十二点的比较马虎。据此,他提出调整吃饭时间,说夜里饥饿,要求把早八点的饭提到六点开。这一条争取到了,老赵第二次送早饭时能进屋了。杨晓冬偷偷地将白酒贮存起来。他用一块馒头在元宝锁上捺了个模印,连同写好的那封信都准备好,在老赵收拾餐具的时候,他迅速递给他,轻声说:“最迟要在第二天早晨回信。”

  晚上九点钟的警卫上岗了,他试探着同他们交谈。两个门卫,一个年轻的什么也不敢说,只是听那年长的指挥。年长的有三十多岁,外号“独霸天”,是高大成的老手枪队员。他喜赌贪杯,好管闲事,曾在连队当排长,因醉酒打了营长的太太,撤职回来当警卫员。独霸天知道杨晓冬处有酒,便主动要求酒喝。当杨晓冬答应的时候,他竟将门锁打开,一面喝酒,一面同杨晓冬聊天。年轻的伙伴稍加劝阻的时候,被他骂的狗血喷头。

  独霸天贪馋喝酒的工夫,杨晓冬激动的特别厉害。他真想乘此机会杀死门卫冲出去,又怕孤掌难鸣,惹出漏子来,最后还是耐心地等待着。心情这样紧张,整夜都没睡稳,几次做梦向外冲,几次都没冲出去。他害怕了,怕这样神魂颠倒会说梦话暴露秘密,便竭力控制自己,后半夜根本没合眼。从早四点钟便等待老赵的回信。六点钟到了,老赵按时送饭来了,但他今天只能将饭菜交给门卫。这是范大昌出的主意,他怕杨晓冬延长时间发生问题,从新调整了警卫部署,不让杨晓冬同警卫以外的任何人接触,连栅栏上元宝锁的钥匙都亲自掌握起来。这样杨晓冬便失掉了同老赵见面的机会。

  这天早晨没能同老赵会面,就等于同外面断了联系。究竟外面能否援助他,根本不得而知;即使这样,杨晓冬仍然保持了高度的冷静。这天中午范大昌催他的时候,他说:还有十二个钟头的时间,时间不到,任何人不能强迫他。范大昌对他的话是将信将疑,但对他这样的人,也不敢过分执拗了,只好耐心等待夜十二点。

  晚饭还是老赵送的,照例是不能进来。杨晓冬觉着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便高声怒骂道:“我就吃你们这最后一顿饭了,为什么饭菜搞的这么糟?”随手把菜盘抛出去,希望老赵能够进来同他见个面,然而进屋捡盘子的还是卫兵,这就是说,最后与外边联系的机会完全破灭了,他着急起来。外面不能援救,莫非就只有死的一途?想到死,心里一阵异乎寻常的紧张。静一会儿,自己问自己:“你怕死吗?你不知道生和死是密切相连的,跟白天连着黑夜一样嘛,有啥稀奇可怕的。生在你手上的时候,竭力发挥它的作用;死在不可避免的时候,求得死的得当,这就可以了呗!不必追求什么死的光荣伟大、死得永生等等。一个共产党员,只要扪心自问,他的一生,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自己的阶级,对得起自己的党就行了……”这样想时,他心情又舒畅了许多。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屏去一切思索。呵!这时他才发觉,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宁静呵……

  宁静了几分钟,心里又沸腾了。他再度睁开眼,瞧着屋顶,因为没开灯,室内光线越来越暗,他想从黑暗里寻找点什么,结果看到的是很多毛茸茸的东西在空间悠悠滚动。门外警卫踱着叫人厌烦的步子,他们的马蹄表嘀哒着似乎越响越快的声音,他挨着他生命中最紧张的时刻。

  突然门外有人说话了:“你们回去挺尸吧!轮到老子罚站了。”这是独霸天,他提高嗓门讲话是故意叫人知道他来上岗了。杨晓冬想:独霸天九点上了岗,距规定时间至多还有两点多钟,姓范的那小子很可能提前来,外边的同志们作什么呢?纸条他们接到了吧(因为老赵并没出事故呀)?接到纸条他们必然设法营救我,能不能营救也就在这两个钟头之内了,如没力量营救当无可说,若真来营救,我这里也必须得创造一些条件,没有这里的条件,他们进来也会遭受损失的。我必须先作准备。他打定主意,站起身,试着活动活动身体。室内一有声响,独霸天说话了:“怎么样,晚饭吃的好吗?”

  “晚上饭菜很坏,被我骂了一顿!”

  “没喝点?”

  “酒是满瓶子的,不愿意喝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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