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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一点误会也没有。你自己考虑考虑,要不要带点衣裳,天倒是暖和了。”来人仍是不动声色,看来干这行买卖,他是习以为常了。

  “先生!你们错咧呀。我有委任状,还有身份证,你们要什么?”

  “要你乖乖儿跟我走。走法是:咱俩牵着手,象知己朋友一样,不许露出任何形色。距你家百米之外,有汽车等着我们。”说着话,他给高自萍左腕上了铐锁……

  千里堤被捕的那个女人,正是到根据地寻找爱人的孟小姐,她到省城后的一小时内,就要求同她在北京给敌人作事的父亲见面。蓝毛他们看出她的弱点,对她提前审问,把吓人的刑具向她当面一放,她就哭的出了声。没费任何力气,她向敌人供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当晚作好一切准备,蓝毛同她乘一部汽车驶出南门,直奔千里堤,晚九点到达古家庄西北炮楼,炮楼早接到待命出发的通知。连口气也不喘,一个伪军中队随同汽车前进。到达古家庄,登时就把这个小小乡村围的滴水不透。跟蓝毛来的武装特务,绕到村东南角,把一所附有短墙的土坯房团团围住,一切布置就绪的时候,蓝毛叫女叛徒上前叫门,门被叫开了。两个自称是共产党县区干部的人走进屋来。

  面对着这两个陌生人,杨老太太感到诧异,以往,她家里也住过县区的工作同志,除非特别熟识的人,事前总有人送信打招呼,因为古家庄已是靠近敌人的边缘区了。但这两个人很不在乎,他们进屋就点着灯。房东老人迟疑着踌躇着,不敢冒然开口。

  “老太太,不认识我啦?我才从北京来的时候,区里的干事领我在你这儿住过,那天夜里,你还请我吃过很多东西哩。”

  “这位是谁?……”老太太回避了她的话,注视着蓝毛那崭新的便服,那菠萝皮似的疙瘩脸,两只贼光四射的猴儿眼睛。她觉得他的举止形象都反常,心里很犯嘀咕。

  “我们都是……”

  “我们都是一块搞地下工作的!”蓝毛发觉老太太注视他的服装,赶快抢着答话,因为搞工作是解放区运用惯了的名词,他特别提高了这句话的音量。

  老太太沉默小语,等待事情的发展。

  女叛徒瞥了蓝毛一眼,她说:“老太太!你警惕性可真高呀。既是这样,我就实说了吧!我是被派进省城工作的,原来有个女交通员负责送我们,不幸前些日子,她被捕牺牲了。党委要我们直接找你,因为我们到省城后,是受你儿子的领导。”

  老太太嘴唇张了张,又没说话。

  女叛徒继续说:“本来党委要派合法干部送我们来,因为今天敌人出发,他们都转移了。党委又给我们开介绍信,我说不要开信了,我跟你老人家熟识,他们说这个地区紧张,没有证明不行……”她一违串念道了很多县里负责干部的名字,最后她掏出伪造的介绍信。

  “信给我没用,我又不识字,你们有事,快找旁人去,我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不能登城上府的。”

  “要是你实在走不动,把你的儿子的住处告诉我们也行。”

  蓝毛急于求成,他不耐烦了。

  “谁说我儿子在城里?”

  “那天夜里,你不是同我说过!”

  “同你说过?别欺侮我老眼昏花啦,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号人!”

  “这个老婆子,胡搅蛮缠的,快说出来不得啦!”蓝毛压不住火头,恶言秽语地顶撞老太太。老太太这时完全看出他们是坏人,便说:“快干你们的公事去吧!这儿是边沿区,两方面的人都不断来,磨蹭了工夫,提防碰上对头冤家。”

  她这几句话,把蓝毛吓慌了神,不但怕外边来了八路军,还怕屋里藏着八路军,后悔进门之前没仔细搜查一下,于是掏出电筒从外屋到里屋都晃了几晃,最后又照着老太太的脸,看她是什么表情。

  “你乱照什么?”老太太羞光,也有些愤怒。

  “我照出你的儿子来。”蓝毛的假面具摘掉了,走着急速的步子,周围转了一遭,伸手拉开迎面桌子的抽屉。

  “你找我的儿子,难道我有儿子还放在抽屉里!”“你这老婆子的嘴够多损,这是对抗日工作人员的态度?”

  蓝毛说着,不停地翻腾东西。

  “抗日的?看那副嘴脸!”老太太横身挡住蓝毛,一时虽记不清哪里藏着重要的东西,总觉着这些家伙会翻腾出不利于儿子的什么来。

  蓝毛感到原订计划全部落空了。他唿哨一声,院里埋伏的打手们一涌而入,他们不顾老太太高声叫骂,推推搡搡把她架上了汽车……

  夜深人静,在曾经审讯过金环的那间房子里,高自萍被带进去。迎面桌上坐的还是蓝毛。他从古家庄刚刚回来,虽经过擦洗更换衣服,因没有休息,显得很疲劳,时不时地掏手帕抹汗。范大昌斜躺在沙发上,腿搭着腿,不抬眼皮地看报,明知高自萍进来,故意不理睬,仿佛审问高自萍,跟他并不相干。

  在这样可怕的沉默中,高自萍心惊肉跳的沉不住气了。

  “先生们!这是误会,这是误会哟!”他见没人反驳,产生了一种幻想:“我是公务人员,一切手续证件齐全不缺,有案可查,有凭可证,街道派出所都知道我,省市公署都会给我作保。”

  “少说废话,你干共产党,谁也没法保。”蓝毛大吼了一声。

  “共产党跟我井水不犯河水。这完全是误会。”

  “既误会咱们就误会到底,来人呀!把这个误会分子立刻给我枪毙掉!”

  “我冤枉呀!”高自萍失魂落魄地喊了一声,瘫痪倒地。

  “有冤枉吗?你说说看。”范大昌这时才放下报纸抬起眼皮。

  “我哪里是共产党,就在八路军采购员进城的时候,有人托我找几份报纸,还是在当街买的。”

  范大昌面带笑容说:“别看你年轻,还真会撒谎。实话告诉你,这里是特务机关的审讯处,杀人好比拈死个臭虫,哪天不宰几个。小伙子,放聪明些,人到世界上来,上帝就付给你一条生命。思想信仰,是共产党教给你的,身家性命可属于你自己;要死要活,现在正是个当口!”

  高自萍见范大昌平静地说了这一番话,便转脸朝他讨饶说:“我确确实实,没给共产党干过大事,人家也不重用我这……”

  范大昌眼睛一瞪:“快闭住嘴,没有闲话给你说,不到西天不识佛,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叫这家伙去打打秋千。”

  由外面进来几个打手,推推拥拥把高自萍架出去。几分钟后,回来的人报告说,姓高的刚吊起来就叫喊:只要饶命什么都招。范大昌得意地对蓝毛说:“我看这小子就不夹尿,果然经不住一绳子。咱们到现场看看去,也许,从这个小后生头上能先打开缺口哩!”

  十分钟后,范大昌带着收敛不住的笑容回来了。蓝毛多少有些担心,他问:“范主任,这样干,是不是太轻易啦?”范大昌说:“这种快拿快放的办法,是反敌工的最新手段;只要他肯签字,对我们就是把柄,签字这件事,用共产党的眼光来看,等于良家女儿为娼,再喊贞节也不顶事啦!”

  一天的工作办完了,干的很成功,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并肩躺在沙发上,互相称赞,彼此恭维。蓝毛称范大昌经验丰富、智慧多端;范大昌夸奖蓝毛心硬手黑,勇敢泼辣,两人互相掏出纸烟礼让着。墙上的挂钟象犯人踢锁链似的响了阵;接着当啷一声,报告了一点。从习惯上,是他们下班的时刻了,然而,两个朋友今夜反常了,他们不去外面看他们看习惯了的“月黑杀人夜”的景色,不去听他们听熟了的“肉体呻吟”的声音,他们倒愿意伏在这所门窗关紧、空气窒息、闷沉沉阴森森的屋里,因为他们心情上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满足。这种满足很象屠夫深夜宰杀完了牲畜,把它们倒吊在肉架上,放下屠刀,脱解围裙,洗掉沾染手上的鲜血,然后心满意足地抽一袋烟。范大昌他们现在正是这种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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