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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蓝毛说:“派人蹲了两天,在长椅上捉了三个拿万寿山牌手杖的嫌疑……”

  高大成说:“那不错呀!过堂了没有?”

  蓝毛说:“别提了,我提审一看,都是弯腰驼背的老头子。”

  “真他娘的晦气……”高大成不耐烦了。

  范大昌觉着蓝毛净说些没油没盐的话,他赶忙插口说:“这个线索很重要,要紧的是先把那个女八路抓住,通过她再搞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高大成一拍大腿说:“你们早该这么办!”

  范大昌谄媚地说:“这种大事,总得先请示高司令,才好动手。”

  高大成说:“不要这么文绉绉的,今后遇到这种问题,先斩后奏。还有旁的问题吗?”

  范大昌想了想说:“关于一般人员的思想调查,我们正同警察局研究,需要逮捕的,再请示你。倒有这样一件事,我是道听途说得来的。春节前后,在吴省长私邸里……”他感到这是重要机密,站起来凑到高大成跟前咬耳朵,高大成越听独眼越发亮,最后他猛朝范大昌肩头击了一拳。“老范,你真行,这才是我最关心的事,你下全力搞。一定给我把猫面老狐狸的尾巴抓住!”

  二

  关敬陶赴罢宴会,一刻也不停留,急急忙忙朝家走。他觉得离家日期太多了,一旦获得自由,他不再担心个人,倒担心起妻子的命运来了,他怕在被审期间妻子受到牵连或是受外界的欺辱,也很可能她为他的事情愁的卧病床头呢。他怀着不祥的思绪走过木板桥,到家门口,抽开门上的插销便推门进去,没顾得关门,便一直走到内屋。他急忙打开门帘,发见小陶安坐在家里。这时他的心情骤然又起了变化,把疼妻子的心情变成怜惜自己,觉着自己浑身是委屈。原来准备讲的话一句也不想说,炕桌上为他摆的喜爱的食物连看也不看,一头扎到自己的卧铺上。

  小陶轻步走到丈夫跟前,慢慢安慰他:“你的事情,高司令派人给我说了,能够官复原职,这太好啦。其实,只要有你这个人在,咱们就算烧高香啦!你不是聚餐去了吗,我知道每逢聚餐你总吃不饱,我给你蒸好瓜馅包子,买的五香腊肠,还有你爱唱的鲜鱼汤。”

  关敬陶沉默着,仿佛没听见她讲的这些话。

  小陶见话语打不动丈夫,知道他心里十分沉重。他对她虽然无话不说,但遇到特殊的问题,男人多是望着房梁不语,有时候是从沉默中把问题无形地解决了。每逢这种情况,小陶总是起一种消化剂的作用,不是揉捏就是抚摩。今天又处于这种情况,小陶便不再说话,伸出两只纤细的小手,先从他头、胸、腹部移到腿脚,最后扒下袜子,连每个脚趾头都捏到了。经过很长时间,发见丈夫胸腔高起呼出一口长气,她知道是说话的时候了。

  “消消气吧!咱们的事,多亏人家高司令呢!”

  关敬陶听了这句话,睁大疑问的眼睛,象注视一位陌生的女人一样,要不是刚才她给他煞了气,他真想抢白她说:“高大成为我打算吗,他这样作是为了把打司令部的责任,推到省长兼警备司令的头上。越轻办我,越显得责任在对方。他叫我当团长,表面上是拉拢我,更重要的是怕日本军方派来新的团长,对他更加不利。这一切都为他个人打算。他对我放心吗?一点也不。会上他耍那套流氓手段,明明是朝我耳朵里送。”这些话他一句也未出口,呆呆地看着妻子涂了脂粉的脸蛋。脂粉较往日涂的厚,但也掩饰不住她那消瘦的脸颊。他知道他在牢狱的日子里,她也过着度日如年的生活。他同情她了,无言地揽过她来,用力握住她的手,牵肠挂肺地叹了一口气。

  小陶劝他说:“别忧伤吧,中国江山大着哩,人生的道路长着哩!……”她悸动了一下,骤然住口了。想起这两句话是三天以前那位从共产区来的年轻姑娘说的。她悸动的原因是,她想起那位姑娘说今天还要到她家来,因为丈夫出来高兴,把这件事忘记了。要是她真的来了,怎么办呢?

  关敬陶发现了她的表情,便追问原因,她把那位姑娘向她说的话都告诉丈夫了。最后她说:“姑娘讲的很多,主要意思是说,你在这边干事没出路,应该携枪带人投奔到八路军方面去。”

  “可怕!可怕极啦!”关敬陶觉着自己刚从虎口逃出来,还没松一口气,家里竟发生了这样意外的事情,他真是谈虎色变了。

  “这些话是可怕呀,这个人入情入理没啥可怕的,说真的,象咱们这样冷门冷户的家庭,少亲无故的,我整天关在家里,还爱见有这么个人呢!”

  “别说这些糊涂话,告诉我,你怎么回答的?”

  “有什么好回答的呢!我说:姑娘,你倒是一片好心,可别提念这种事,不用说他今天还吃着官司,就按平常,关团长也是骑在老虎背上,身不由己呀!”

  “骑在老虎背上,身不由己。”关敬陶喃喃重复着她这两句话。“嗯!你说的对,你说的对呀!”他觉着这是正确的回话,也恰如其分地说出他的真实处境。想到处境,那些被俘、被释、被讯、被押的一切往事都涌到眼前了。他痛苦地沉思着,小陶困惑地沉默着。正在这个时候,听见院外有叩门的声音。

  小陶机警地说:“听得出来,这种叩门,就是她来啦,怎么办?”

  关敬陶一阵慌张后果断地说:“我躲开,你会见她,三言两语,把她支出去算啦,可别给我惹是非。咦!糟糕,我进家忘了插门,她进院来啦!”

  夫妇俩慌手忙脚地收拾桌上的食物,整理屋内的东西。她催丈夫迅速躲开。幸而客人很懂礼貌,她站在院中未肯直接进屋。小陶一面整理头发,平整衣服,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又回顾了自己的腰身脚下,才慌慌张张地迎接出去。

  当妻子走到院中的时候,关敬陶忽然想:“她能对付这样重大的事情吗?要是对答错了岂不更糟糕。她不行,必须亲自出头,免得今后常来麻烦。”他又作了新的决定。

  院中,小陶早已镇静了,用殷勤好客的口吻招呼客人,客人微笑着作了回答。两人脚步轻轻地迈进外间屋。

  “家里有人吗?”客人发问时,停住了脚步。

  “就是我一个人,里边请吧!”女主人说着,放心地撩起自家的门帘。门帘启处,突然发现丈夫站在内室中央,她骇了一跳,当时精神失措,举止狼狈,胳膊颤抖,几乎想放下门帘把丈夫和客人隔绝开。

  关敬陶第一次见到银环时,精神紧张了一下,真想上前握手,旋即发觉自己认错了人,忙着招呼让座。

  女主人想着争取主动,为他们作一介绍,怎奈心不由己,无论如何扭转不过这股尴尬劲儿来。银环本来一贯腼腆,怕遇生人场面。唯从姐姐的不幸事件后,她的胆量和勇气增加了,到这里来时又作了种种思想准备;关敬陶的惊疑,小陶的尴尬,都给她助长了力量。她挺身走进去,很大方地向着关敬陶说:“如果我猜的不错,我想,你是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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