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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金环厉声喝斥他说:“你这样的人,我不光认识你的外皮,还认识你的骨头。你别怕,我自己做的事,个人担得起来。”

  李歪鼻知道她这几句含糊话就可送他的命,一想到丧失生命,他就丧魂失魄,象全身掉到大江心里,只要有一根漂起的浮萍也要攀援,他不但给多田和他的日本助手磕头,也向范大昌、蓝毛叩头,大喊冤枉不止。范大昌这个老牌特务知道李歪鼻跟共产党没联系,也看出经过这次对证,李歪鼻的命运就定了,但他坚持两点原则,第一要满足多田为龟山报仇,第二要李歪鼻倾家荡产;他知道这家伙还有一笔财产没轧完,急向同谋的其他日本顾问使眼色,然后他们一同向多田建议,先把李歪鼻带下去。

  多田沉思了一下,猛朝李歪鼻大吼一声,叫人把李歪鼻架出去,并叫人领金环到外面耳房里休息,然后他下令带第二个犯人对证。一切吩咐完了,他才长出一口气,朝着伙伴们逞能自赏地扫了一眼。范大昌乘势起立,带着谄媚的笑容,备极恭敬地说:“首席顾问先生作的很对,那女犯的话够多聪明,真是含而不露、意代言宣;倒是李歪鼻这家伙可恶,他百般刁赖,其实他也不打自招,不然的话,他怎么一见面就知道人家是共产党呢。”说着他递烟打火。一切作的都很自然。多田满意范大昌这个奉承,也满意他适时地递来的纸烟。刚吸了两口,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他们知道新的犯人又送到了。

  金环再度进屋时,发现代替李歪鼻坐的那个位置上站着关敬陶。她吓楞了。“他为什么到这种地方,莫非……”她从侧后面对着关敬陶作种种猜想时,多田就发问了:“这一位怎样,认识吗?”

  金环又盯了关敬陶一眼,她胸有成竹地站起来说:“我认识他!”

  关敬陶在金环初进来时,根本没注意她是什么人,及至认出她就是八里庄夜间那位大姐,表面上脸色虽然没变,内心已经失去支撑自己的力量;及至听到金环说认识他,一抬眼刚巧与金环的视线碰在一个焦点,他咬住下嘴唇,不是求饶,也不是发怒,而是现出一种祸事临头,听天由命的表情。

  那天夜里,关敬陶逃回省城,一口咬定自己是逃跑回来的,没当俘虏的传令兵,也都证明他们团长十分坚决。但敌人一直不信,借着开会的名义把他秘密逮捕,等待调查证实。金环洞悉关敬陶的全部底细,可以说她操持了关敬陶的命运,在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关头,关敬陶听到“我认识他”的回答。

  “我认识他”这句响亮的话,把多田等人也震惊了。这句话对他们说来是希望又是失望,是澄清又是混乱,是甜头更是苦头。老奸巨猾的多田,闹的内心迷离没主见,时而看看关敬陶,时而看看金环,试着从双方的表情里判定他们两人到底有什么瓜葛。

  金环在这暂短的时刻里为了争取主动,她不肯沉默了。

  “他也犯了你们的法律?”她瞠目质问多田,多田不肯对她泄露什么,故意默不作声。金环接着说:“让我跟他交代两句话。”说着她就满脸怒气、浑身颤抖着走到关敬陶的跟前,突然举起双手,左右开弓,狠歹歹地抽打关敬陶的脸颊。挨打的要遮拦还手,她下嘴咬对方的手。范大昌等见势不好,上前把他们撕掳开。她脸色煞白,气咻咻地叫骂:“姓关的,我认识你,在灰里打三个滚儿我也认识你,是你跟着高大成汉奸队烧坍了我家房舍,是你亲手杀了我的丈夫,是你……”她又要扑打上去,大伙遵照多田的眼色把她带出去。她在门外还骂:“你今后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凡是‘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不能饶你!”

  审讯暂时结束了。多田考虑了一会儿,他吩咐对姓关的放宽一步——实行散押,几时高司令回来,再作处理。他特别嘱咐范大昌和蓝毛说:“这个女人,对我们好处很大,只许散押,不准带刑具,更不许随便动刑,生活上好好照管,回头抽时间我再继续审问她。扯住这根线头,我们要把共产党的地下网拉出来。”

  三

  银环按照杨晓冬的吩咐,请长假递辞呈,当天离开医院,搬到小叶家来住,转眼已是八天了。天天想念姐姐的事,心情非常痛苦,饮食减少,睡眠不安,脸庞显出瘦削了。为了调查姐姐的下落,她不顾上次在元宵铺的不愉快,两次去找小高。小高不在,他跟随省公署的考查组去渤海道了,需个把礼拜才能回来。后来她想起姐姐认识新水闸的翻译,她让父亲转托翻译打听姐姐的下落,翻译答应三天以后听他的消息。

  今天是整三天了,银环再也等不下去,她想回家看看有无音信,按心情,她恨不得白天就回去,但组织上告诉过白天不准她活动。她换好出门服装,给小叶留下字条,耐心地等到近黄昏时才离开小叶的家。她走到南关,看到河坡马路上的电灯亮了,便加快脚步,一气走到新水闸。问了问父亲的熟人,他们说她父亲有六七天不上班了。她想,老人并不糊涂,平常他总说,谁闹出事来与他都没关系,真正有了事,他还是照样警惕了。这时,感到父亲疼儿疼女,可爱又可怜,恨不得一步走回家去,跟他老人家见个面,也许他老人家早从翻译处得到消息,单等同他的小女儿学说呢。

  她走进村了,天再黑,她也能看到东场坡上自家那两间没院墙的房子。那里,冬天挡风的草帘早已摘下,两扇退了颜色的黑漆门紧紧关着。她估计父亲没在家,她想先开门进家,又想先找到父亲,正在犹豫不定的当儿,发见有人跨过东墙,直奔她的家门。银环心里一哆嗦,便藏在邻舍门洞里。她第一个念头是特务来抓人的,又感到不对,明明看到是个女的,但又不象姐姐,她从门洞探出头来细看。

  那人身条很细,脚步轻盈,走到门口,想叩门又停止,左右看了看,楞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隔门缝投进去,银环吃准她不是坏人,走出来时,那人匆匆离开了。

  银环不敢喊叫,加快脚步追赶,赶到村边大道才把那人赶上。这里没有路灯,从背影上看出是个年轻女孩子。银环轻叫:“站一下。”

  那人吃惊地回过头来。

  银环说:“是你刚才去我家送东西?”姑娘想了想,反问:“你是狱中姐姐的什么人?”听到银环答复,姑娘高兴了,一把拉住银环说:“我家住在东北城角,门牌号数是……咳!我先说这些干么,你快回去取那封信,信万万不能失掉啊!”

  银环听着有理,说:“我取后就来,你等我一下。”她快步返身回家,到门外柴草垛边找了一根木枝,顶开门上那把老锁,发现姑娘投进来的那封信。借着星光细看,见封皮上写着:“银环胞妹急转杨先生”。她顾不上锁门,把信放进衣袋里,返身就走。走出几十步,听到大路口有人吵闹。因为身上有信,她不敢冒然前去,等到吵闹声奔往右侧兵营去了,她小心地走到大道口,送信的姑娘不见了,估计她可能在返回城里的路上等她。

  在暮色苍茫中,她沿着返城道路追赶,一路始终不见踪影,追到灯光明亮的马路上,她不敢跑步,也不敢看信,脚步暗暗加劲,一口气走到西下洼子,才要推门,发现门上横着大锁,这时她突然想起韩家已搬到新居半亩园,那地方她没去过,也记不清门牌,因此心中非常懊丧,就没精打采地朝回走。路上恰遇小燕,她手里拿着个小纸包,见到银环,上前握住她的手说:“环姐,快跟我看看他去吧!他从吃了生水剩蒜凉粉,发冷发烧,浑身滚热,不断说胡话,可吓人啦!我已经把哥哥叫来同他作伴,哥哥叫我买包退烧发汗的药!”她领银环返奔西下洼的道路。

  银环说:“你们不是搬家了吗?刚才我从那儿来的,门还锁着哩!”

  小燕说:“家是搬了,他的户口还没正式报,这一阵户口紧,他叫我们挖好堡垒他才搬家,现在他仍住在原来地方。那里拆房的拆房,搬家的搬家,查户口的很少去了,大门的锁是个摆设,我们从拆掉的房中可以绕进去。”

  她们进入苗家老宅,燕来正给病人倒水,杨晓冬躺在炕上,眼睛红肿,出气很粗;见到银环,他放下水碗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咱们每逢星期三、六下午四时在红关帝庙接头,要听话呀,别太麻痹了,怎么,有她的消息呀?”

  银环打开小燕的药包,看了看说:“你先喝点水,吃下药去。消息有了,姐姐给你来了亲启的信呢!”

  “信在哪里?拿来我看!不,你快快念给我听!”他把水碗放在一边,猛古丁地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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