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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梁队长说:“山里的秋天也不赖,遍地开花遍地收粮食。记得我才当排长的那年秋天,全排在山坡上,种的春玉米,粗棒棒的,吐着红缨,每棵长两三个。一天夜里轮到我值班看地,刚进地边,看见地那头有个黑汉子站着,到跟前仔细一瞧,呵!黑狗熊打立桩正啃棒子哩。赶跑它之后,我想:夜里,黑灯瞎火的,防备点好。拣了些干柴,燃起一把夜火,火焰当风,呼呼作响。我看没事啦,便睡在篝火旁边。迷迷糊糊的听见嗅鼻子的声音,又觉着脸上热呼呼的,仿佛谁用舌头舐我。眼睛睁了个小缝,呵呀!我的天!一只花纹豹子,眼里冒出火苗,正向我张嘴呲牙伸舌头。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鲤鱼打挺我跳起来,甩腕朝它脑袋打了一枪。对!杨同志,记得去年接你的时候,我靠身那件小皮袄呗?那就是花纹豹子给我送的礼物……”

  “要变着法儿找好处,我看冬天更好。”张小山截断了队长的话。“你挑上担公粮,爬过山顶,累得满头冒汗的时候,进村边,从茅柴盖着的柿子垛里摸一把。不要拣大个,挑个牛心的,带着冰渣,两口吞下去,满肚子发凉,美死啦!”“你就是会偷人家的柿子,仗着人熟,到处犯群众纪律!”膘子反对张小山的意见,不在冬天好坏,主要嫌他逞强好胜打断了队长的话头。“到冬天,下大雪,冰封河,手脚不敢伸,石头都冻裂娄,有什么好处?你说说。”

  “你提下雪吗!”张小山受到膘子的打击,心里不服,当着队长和客人不好翻脸,故意装作有涵养。但他总得找点便宜,眼珠一转,开始编排了:“有这么档子事,有一回下了大雪,我支援前线回来,看到雪地里有花瓣脚印,脚印踏的很深,想必是只体笨膘肥的兔子。我顺着脚印,走来走去,走到一堆乱石跟前,果然有只肉厚膘肥的大兔子。它正自言自语说:‘冬天下大雪,冰封河,石头都冻裂唠,不好,不好!’

  我猛一跺脚喊:‘呔!你发牢骚呀!’吓得它跳起来。”“兔子还能说话,胡造谣言,可你到底逮住它了没有?”憨厚的膘子,被故事吸引住了,他担心那只兔子的命运。

  “山猴子还能放走窝里的笨兔子。哈!哈!哈!……”张小山讨了同伴的便宜,笑的格格响。

  杨晓冬见他们谈的这种开朗乐观劲儿,有所感触了。他说:“从你们的谈话里,说明一条真理:工作苦不苦,环境好不好,主要决定于人的思想感情。比方说,一个好的同志,他对人生对革命是乐观的,那么困难痛苦,在他面前,就失掉原有的力量。自然界对于他一年四季都是长春的。反过来,那些心地卑微胸怀狭促的人,他们整天愁眉苦脸,月亮升落要感伤,花谢花开要发愁,乌鸦迎头叫一声,都认为不吉利。这是庸俗的没落阶级的感情,在我们革命同志的思想感情里,不应该有它的位置……”

  梁队长对这番话很加称赞,注视着他的队员说:“杨政委说的很对,节令里有严寒苦热、春夏秋冬,咱们的思想里,不应有大暑大寒,应该永久是春天,永久是清明佳节。”

  经过几次往高处上爬,韩燕来感到与平原比起来,至少有十个奎星阁高了,看到眼前更加高耸的山峰,他想:真要登上对面的峰顶,一定能够用手摸着云彩。这时前面道路,陡然直下,引向一条宽敞的峡谷,峡谷的河川,一段是黄土细沙,一段是鹅卵石块,这样走了十五里,到了五虎岭。

  五虎岭虽说没有眺山气魄大,也是二百五十户的村庄,在山区说来也算繁荣重要的乡镇,驻了很多的县区机关和武装部队。梁队长领头进村时,看见很多人集在村庄高头,正在紧张地挖地道。十多个浇园的三角架,分布在高山坡上,下洞的人手握井绳,坐在柳罐里,坠到五丈以下的洞底掏土。每掏一筐碎石沙土,即摇动手铃,上面听到铃声,把轱辘拧转几十个圈才能系上来。山区挖地道,比平原又艰巨多少倍。从这村打通那村,需要消耗成年累月的时间,要支付巨大的劳动力。可是,英雄的边区,英雄的边区人民,为了生存,为了战胜日寇,不论支付多大的代价和牺牲,他们是从不皱眉的。

  五虎岭迎街有座大庙,庙前广场上,有不少人搭彩棚。他们发现梁队长和他们所带的马灯,欢呼着围上来。杨晓冬碰了郭燕来的肩膀一下,两人躲在背静地方,梁队长知道他们作内线工作的要回避人,便叫张小山给找了一间靠村边的房子,领他们先去休息。

  韩燕来紧张了两天一夜,又经过爬山,早累坏了,放下脑袋,就响起了鼾声。

  杨晓冬按着打游击的习惯,到宿营地照例不能入睡,他向房东借来茅柴,烧了半锅开水,自己洗罢手脚,本想躺下睡觉,担心燕来不洗脚明天不能行军,便用力把他推醒。韩燕来迷迷怔怔地坐起来,杨晓冬问他睡的可香甜,他点了点头。又问他可曾打泡,他摇了摇脑袋,杨晓冬叫他检查检查看,他低头一看,两只鞋子成了眼镜,每只一个大窟窿,拔掉袜子,脚掌上露出鼓蓬蓬的大白泡。

  杨晓冬嘱咐他说:“今后走山路不要蹦蹦跳跳的啦。”韩燕来说:“要是登三轮,让它装满了载,我一口气走……嘿!这个道……”他感到文不对题,没有说下去,一瘸一拐地到门外去找毛房。杨晓冬看到他呲牙裂嘴的,很心疼他。他虽然比他只大六七岁,但对他们兄妹,多会儿也有长辈疼爱子女的心情,而且这种心情随着共同生活,越来越加浓厚。燕来从厕所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给他舀了一盆热水,从炕席上折一根席楣,叫他洗完脚把泡挑开,然后又跟房东借了针线,撕掉一条衣襟布,折成补衬,垫上硬纸,动手给他补鞋底。粗针大线很快补好两只鞋。

  韩燕来穿上试了试,挺合脚,他也高兴也惭愧,说:“在家里这些事,都是小燕替我做,想不到杨叔叔竟这么能耐。”

  杨晓冬说:“艺不压身嘛,这也没什么不得了,你随便找个战士问问,没有不会缝缝连连的。”

  晚饭后,张小山请他们参加群众晚会。晚会会场,就是白天见到的大庙前面搭的席棚,经过布置,比白天秀气多了。舞台上挂着红色分幕,十个马灯两面排开,灯光映照下,插在台口的柏树枝分外翠绿,幕布越发水红,嵌在幕布上面的“哨兵剧团”四个白布大字,也更显得鲜气。台下是一望无边的人群,一片欢腾期待的脸色,几千只夜明珠似的眼睛,紧紧盯着舞台上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

  张小山很惋惜地说:“咱们要早来一步,就赶上听县长的讲话了。”他说今天讲的内容有“拥政爱民的总结,开展大生产动员工作”。又说县长在会上表扬了很多的个人和单位,他希望对方最好能问他表扬的什么人,好把他们缴获马灯受表扬的事也显示显示。偏在这时候,红幕布里伸出个洋铁喇叭叫喊:“同志们,晚会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五虎岭完全小学演出的,剧名叫《拥护咱们的子弟兵》,马上,马上就……”连喊了几个“马上就”,连报幕人带喇叭被拉到幕后去了。在台下哄笑声中,喇叭又伸出来说:“马上就是不能开演,因为导演兼提词的黄教员是近视眼,他把眼镜拉在他老婆衣兜里啦!”喇叭筒里连说带笑,台下笑的前仰后合,会场显得有点乱了。喇叭又伸出来说:“欢迎部队同志唱歌好不好?”

  “好!”全场用同一的语音热烈的响应,很多拉拉队立刻组成了。其中顶属妇女队的声音尖。她们喊:“部队同志打冲锋,唱个歌子行不行?”部队什么场合都会争取主动,带红袖章的政工干部马上站起,挥动胳臂,指挥着唱了个《我们在太行山上》。刚唱完就向妇女队反击:“公平负担才合理,这回该听她们的。”这个“她”字拉的很长,有点嘲弄的味道。这一来妇女们顿时成了被攻击的目标,她们想唱,两个女指挥互相推让,丧失了那点空余的机动时间。民兵队攻击她们:“青年妇女真落后,一个歌子也没有。”青救会拍着有节奏的掌点:“噼里噼,叭里叭,你们妇女是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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