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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被击中的这个家伙正是蓝毛,因为捕杀抗日人员有“功”,受到日本人的赏识,被提拔到侦缉队。这小子新官上任又逢年关,想在日本人面前献殷勤,显示自己,便亲自带队深夜查勤。想不到头一天夜里,便领受了这样沉重的当头一拳。他感到头颅似乎被敲碎了,当时仆倒在地,神志稍一清楚,顾不得起身,马上从袋里掏出口笛,拚命地嘶吹。

  韩燕来冲出胡同口有五十米,听见有人向他鸣枪发射。吓的他疾转身躯钻到小巷里去,刚想蹲下躲避,听得后面有成群成伙的人呼喝着追赶前来。他没命地朝里面跑。跑着跑着抬头一看,巷口尽头,路灯照着一块蓝色搪瓷牌,上写“此巷不通行”。这一来使他万分焦急,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一时感到头顶上的电灯光线特别强烈,敌人只要追进胡同,很远就可能发见他。心里一急,俯身捡起块砖头,猛朝灯泡投掷,灯泡破灭后,才意识到灯杆靠近的是高墙,一秒钟也没迟缓,他用猴儿爬竿的手段,攀上墙头。敌人追进胡同的时候,他已爬上了毗邻的房顶。

  为了减少音响,他脱掉鞋,弯下身子,轻轻伏行,爬过很多平房和瓦房后,他蹲下来,听了听四下都很安静。抬头望天,天空繁星密布,四下空旷凄冷,唯有紫河街南面的奎星阁,高高伸入云际。看到奎星阁,他知道离开闯祸的地方很远了。这时候他那颗沸腾的心才稍微镇静。低下头,发见自己是骑在一堵很高的围墙上,围墙南面是高大的瓦房,兀自静悄悄地酣睡了。北面是一套独立的小庭院,坐北朝南,里面还有灯亮,灯光被窗帏遮住,在深夜雾气弥漫中,看去是黄澄澄灰蒙蒙的。

  “要是屋里的人都睡熟了,可以通过这家浅宅院,下墙逃走……”他的想法没完,感到点灯的屋里有音响。侧耳细听,象是有人撕掳和争夺什么,偶尔还夹杂着低声喝斥。“自己满屁股流鲜血,还能管别人长痔疮。”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但当屋里这种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好奇心加上青年人的火爆脾气,使他无法控制自己了,瞧了瞧前面靠墙地方,有砖砌的花池,若从那里下去,不费事也不会发出音响,贴着墙根可以挨近窗户。他按着所想的出溜下墙,踮着脚尖挨近玻璃窗,眯细起眼睛隔着窗帏露缝处来个木匠吊线。

  屋子分内外两间,东面是寝室,沙发床上无人,两条绛红色的缎被,滚落地面,一只木屐底朝天,另只不知去向。外间屋有方桌,上面摆着瓶酒罐头,墙上有挂钟,时针指向下一点。韩燕来正看着,忽听墙角有响动,仔细瞧去,发现一个墩实个子,上披睡衣,下打赤脚,蒜瓣形的脚鸭子揪踩着地毯。韩燕来断定他是个日本鬼子,但不知他弓腰捕捉的是什么,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仿佛同谁角力。猛然被捉的东西翻过身来。原来是一位头发蓬散、衣襟撕破、满脸怒气、眼睛急得快要发疯的姑娘。从她的表情里,韩燕来明白了一切。

  “是这样的事情。”韩燕来踌躇了,日寇侵略中国,日本鬼子欺负中国女人的事并不稀少,自己才从祸坑里爬出来,不愿再朝灾井里跳。他想悄悄地离开,但做不到。姑娘那愤怒燃烧的眼睛,倔强不屈的脸色,又吸住他的两条腿。屋里激烈的搏斗进行着,窗外青年的怒火也逐渐上升,突然日本鬼子又把姑娘扑倒在身下了。韩燕来什么也没考虑,劈手拉开风门,抢走几步,站立在日本鬼子的面前。

  乍见到屋里进来人,鬼子吓了一跳:“大门和通前院的便门都锁啦,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咦!”当发现对方赤手空拳,特别看到他是中国人的时候,他完全恢复了镇定和自信,他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仿佛韩燕来在他屋里多站一会,都伤害了他的尊严和体面。

  “你!滚出去!”他命令着。

  “你!放开她!”同样是命令。

  鬼子感到没有理喻的必要,抛下姑娘,站起身形,扑赶过来,动手就要殴打。韩燕来闪过他的拳头,乘势搡了他一把,鬼子(他习惯了打人,从没想到住在城市里的中国人敢和他还手)没有防备,打个趔趄,险些栽倒。他狂怒了,站稳身,使足力气猛扑韩燕来,后者支架住,两人打在一起。韩燕来原是激于义愤,脑子一热就冲进来的,他主要是想拯救这位不肯受屈辱的姑娘,并没想把对方怎样;怎耐这个家伙喷着恶臭的酒气,扭住燕来撕皮掳肉地下毒手。韩燕来带着满腔怒火,双手招架住上面,瞅个空子抬起右脚朝着对方肋部猛踢一下,这个家伙两手松开倒退了两步,随着沉重的响声跌在地板上,就象从空中掉下个大件行李。他爬起来头也不回,直窜进里间屋去。

  “你……你……快离开!”姑娘急的话不成句,从她神情上可以看出,如果韩燕来再迟一步,必然有生命的危险。

  “你不认识他,是龟山经理呀……”姑娘又催他离开。听说是龟山,韩燕来发楞了,“权在多田,钱在龟山”。他在省城经济界里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是经济顾问、经济特务,发横财的资本家。几个钟头之前,他还驱使爪牙,劫夺自己的财产,现在狭路相逢了,他对他怎么办呢?韩燕来一时犹豫不决,一方面是惧怕龟山几分,同时又觉得他更加可恨,“还有她……”他看了姑娘一眼。

  “逃你的命,不要管我。”她这句话倒起了相反的效果,韩燕来是个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的人,怎能虎头蛇尾有始无终呢?他楞着的时候,龟山出来了。倒提着王八盒子,克哧一声顶好子弹,举起枪口对准韩燕来的脑门,看看就要搂火,姑娘尖喊一声,紧跑两步,全身遮住韩燕来。

  “龟山先生,我求求你,放走他!”

  “他的是什么人?”

  “他……他是我的表哥!”

  “你的撒谎,他,土匪的干活!”把姑娘推搡到一边,枪口又对准韩燕来的胸膛。从龟山的表情上看,说他是凶狠残忍还不如说他是骄横;他那条枪仿佛赋给他充分的权力,可以任意惩处任何住在省城的中国人。

  姑娘看着事态越来越严重,她知道龟山并不把杀死个中国人当成好大的问题,而且,即使救命恩人为她牺牲了,于事实也无多大弥补,便重新掩住韩燕来:“放开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闪开!”龟山吼了一声。“大太君,先要他的命,后要你的身……”龟山的话未讲完,象有根铁棍敲击他的右臂,右臂一阵火辣剧痛,手枪当啷掉落。龟山要俯身捡枪,韩燕来从姑娘身后冲出来,底下伸出绊脚,上肩猛力一撞,把龟山撞个筋斗,然后扑过去骑着龟山抡拳便打。龟山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拚命抓地板上的那支枪,看看要抓到手,姑娘又急了:不用说叫他打死救命恩人,只要叫他响声空枪,前院的人闻声赶来,谁也难逃活命。她发了发狠,一脚踩住龟山的手,另脚踢开那支枪。

  燕来看见姑娘这般帮助,心里感到高兴,稍微疏忽,龟山乘势翻身把燕来压在下面。龟山占了上风,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狠命掐捏被压者的咽喉。韩燕来一阵剧痛,觉得咽喉憋胀,呼吸困难,想要滚翻,刚一用力,感到胯骨下有个硬梆东西硌得生疼。骤然想起硌他的东西正是报仇讨债的那把短刀,想到它,一切新仇旧恨全部涌上心来,不顾咽喉的酸楚,挣扎着抽出它来,照准对方后心,猛力一戳……

  韩燕来站起来,出了一口长气,凝视着姑娘。

  姑娘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口吃地说:“你……你是好心!可……可是闯下大祸啦!”

  “不怕!这里就他一个死鬼?”韩燕来说着,到龟山卧室进行搜查,从龟山打开的箱子里,扔出像片簿、邮票集、铜质神像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后,发现有两叠厚厚的伪钞,约有大几百块。韩燕来拿着伪钞走出屋来:为了工作,为了生活,他是多么需要钱哪。可是果真把钱拿走,有损于自己的品德,受害的姑娘又怎么看这个问题呢。想了想,终于说:“枪交我,钱给你;你是哪里人,我把你送回家去。”

  姑娘拒绝接钱,也不肯走。原来她的母亲跟龟山当佣人,因两处相距不远,女儿有时前来帮助母亲拆拆洗洗的。今日黄昏时刻,她来看她妈妈,龟山借口留她做点零活,还强留她吃饭。入夜,鬼子紧闭前后门,把她妈妈锁在厨房里,就在他对姑娘强行非理的时候,韩燕来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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