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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二天听村里人们传说,吴家的金银财宝都是两个水手打捞的,打捞完了,怕水手往外说,借着请客为名,把他们灌醉啦……我听了这个消息,想起夜里的情景,心撕成一片一片的了。这天傍晚,吴家派人送来一袋白面,五块白洋,声言是晓冬爸爸临走留下的工钱。我问孩子他爹到哪去了。他们撒谎说不知道,问的急了,他们狗脸一翻丢下东西便走。我一切都明白了,咬牙切齿,把白洋和面粉统统投进滚着浪涛的河里。要不是看着冬儿这孩子留下没人管,我立刻就得找到吴老财家拚命去。后来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慢慢把孩子拉扯大了再说。又一想,不行,蝎子针毒,财主心狠。不早离开这块是非地,他们要挖苗断根哩!当夜我带着孩子搬到三十里外的古家庄。姑娘,你知道杀人凶手吴老财是谁吗?就是今天伪省长吴赞东的胞兄弟。

  “晓冬九岁我送他上了学。每天放学回来,帮助我打绋子络线,碾苇介枚子。十二岁他考入平里镇高小当走读生。来回二十里路,中午在校啃块干粮喝碗白开水,虽然这样,我也拿不起一年六块白洋的学费呀。读了半年高小,他到省城酱园当学徒了。学徒生活多苦,白天干一整天,晚上还得去掌柜的家里抱小孩洗衣服,哪里错一丁点,遭他们指点着脑门子臭骂。即使这样,晓冬都能忍耐,有一点工夫他还是念书写字温习功课。过春节,掌柜的家里请新媳妇,叫他去送开水,晓冬很腼腆,跟女人说话好红脸,看到满桌都是穿的花花丽丽的女眷,便低头灌暖壶,壶灌满了,刚捺进软木塞,蹭的一声木塞窜起,不左不右,正落在大冰盘里,汤水四溅,老板娘臭骂他,女眷们嘲笑他,晓冬一怒,离开酱园,哭哭啼啼跑回家来。以后才考取了不花钱的公费学校……

  “你不是问他有没有对象吗?这个事可曲折啦,他读高小的时候,同本村后街的一个姑娘订了婚,当时他也没意见,一到师范学校念书,他变卦了,非要罢亲不结。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姓陈的女朋友,俩人的关系很好,只隔一层薄窗户纸,一捅就破,就是谁也不先开口。抗战后,姓陈的姑娘抛开家跟他一起参加工作,在一块工作了两年。后来上级调女的赴路西受训。头走之前,上级找了他们去,先对姓陈的说:终身大事该办啦!姓陈的红着脸没吭气。问到晓冬,他笑着直摇头。领导上说:不晚不早,今天就好……哎呀,银环姑娘,你别烧着手呵!”

  银环注意到自己时,针尖业已烧灼了手指。她脸胀红了,忍着蜂螫般的痛楚,把针掷到窗台上。老太太的故事又继续了:“当天晚上,姓陈的找了他去,问他到底怎么办。晓冬说:抗战正在艰苦的时候,咱们年轻轻的,先好好努力工作加紧学习吧。姓陈的没吭声就同他分了手。半年以后,姓陈的受训期满,回平原过路时牺牲了。晓冬听说这个消息,表面上没显什么,工作也照常地干,同志们看的出来,他象得了一场病,身体都消瘦了。从此晓冬来信,再不提念婚姻的事。上次夜里回家,我一盘问,才知道他还是光棍一条哩!”

  银环听这一段长长的谈话时,好比负重爬山;随着故事的进展,她的思想也在跟着爬山巅、迈沟涧、踏岩石、履平地,最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她说:“伯母呵!养儿养女不容易,你为儿子真担心哪!”

  “看你说的,我五十多岁的人啦,进家没个说话的人,满打满算就这一个独生儿子,一走就是七八年,我多么盼望他……你看。”她伸出食指,露出一只嵌了两颗红心的白银戒指。“这是当年晓冬的爸爸给我打的,收藏了整三十年,什么时候,我亲自把它戴在儿媳妇的指头上,就松心啦。”老太太谈出这种希望的时候,心头充满了喜悦,围绕儿子结婚的事,话语更多了。说来说去突然对银环提出要求:“你们在一块工作,在点心,帮助他找个对象吧!”

  银环听了这句话,半晌没有回答,自己陷入一种惶乱的状态。这种表情,立刻被老太太捉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银环,好象要从她的脸色上找出什么答案,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一个张目进攻,一个低头防御,防御者感到压力太重的时候,她站起身来说:“爸爸还不回来,待我看看去。”

  杨老太太望着她的背影,点头夸奖说:“多好的姑娘呵!真要是……够多好……”听见锅里滚水咕嘟响,老太太揭开锅,舀出一壶开水。时间不大,银环回来了,浑身带着冷气,怀里抱着苇楂,把苇楂倒在锅台跟前,抖掉粘在衣服上的冰屑草芥。

  “大娘你朝里坐吧,我刚才出去,看到西北方向天昏地暗,兴许下一场大风雪。”

  杨老太太说:“真要下大雪,那敢情好。麦盖三层被,头枕馒头睡,来年小麦要丰收啦。”

  “下雪天留客,大娘就得多住两天了。”

  “真要下的太厚喽,也不好走回去,你说,趁这个机会能领我去看看晓冬吗?”

  这个突然要求,银环思想没准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要有难处就罢咧。”老太太看出银环有犹豫,立刻改变口吻:“其实也没多少事,只是上次他夜里回去的时间很短,娘儿们没有很好说说心里话。”

  “杨同志正搞一桩重要的工作,怕他分不开身。”不会说谎的银环,自己先红了脸。

  “那就算了吧!”老太太矜持地说。“我虽然是庄稼人,也懂得不妨害你们的公事。当娘的都是瞎疼爱儿女哟!”她补充了一句。

  银环看出杨老太太是个既要强又懂事的人,怕伤了她的自尊心,转换口气说:“娘见儿子还有啥说的,大娘家里要是不忙,先在这里住下,我瞅空儿领他出来就是。”

  “这就不必啦!见面的日子多着哩。这么办,我到年底再来,到时候叫晓冬跟我回家过个年,你要不嫌俺们的背乡庄子不好,也赏我个脸,去转游一趟。”

  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为了满足老人未来的希望,银环全部答应了她的要求。顺手提壶给她倒了碗开水。这时候窗外有踢跶踢跶的响声,银环知道是爸爸穿着“老头鞋”回来了。

  老人进门看见女儿,说着充满疼爱的责备话:“人家从大路上接你,偏从小道上抄过来。”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几块烤白薯,面向客人说:“买时烫手热,这遭儿象块冻石头。没别的,就白开水,填补点!”他把最大块的挑给杨老太太。三个人清水加白薯草草用过夜餐,银环张罗着给客人安排就寝。

  睡觉前,为了防备敌人查户口,银环同老太太编排了称呼和对话,她嘱咐老人:“沉住气,别怕敌人拿刀动杖的。”

  老太太很自尊地说:“姑娘呵!不要多嘱咐啦。”

  老太太倔强坦率的性格,反而给了银环一种镇静的力量。觉得真要敌人来查,也没多大关系。于是俩人又从新谈话,很多话是有关杨晓冬的。夜里银环和老太太共盖一条棉被,用年轻的肌体温暖着她。

  这一夜伴奏她们睡眠的是嗷嗷啸叫的北风,北风吹得草房屋檐、铁门吊拉、撕破的窗户纸发出不同的音响,象一支雄壮的交响曲。

  天黎明时,银环听见响动,睁开眼睛,看见杨老太太已经起来。她一骨碌跟着坐起,才要说话,老太太摆手,轻轻说道:“别惊动你父亲啦,他整夜为咱们打更,傍明才睡着觉的。”银环知道老太太也没睡好,要留她多休息一会儿。老太太坚持要走,银环只好送她。俩人收拾停当,轻轻撩起草帘,户外大雪屯门,北风嚎叫,银环见这样恶劣天气,怕老人吃不住,想再挽留她,但老人家转过头来笑着说:“我风来雨去地惯了,不怕什么,倒是你这单气娇嫩身子,快回家暖和暖和,当心些,别感冒了。”

  银环想跟她说些什么,老人家头也没回就走了。

  北风吹飘着银环的黑发,吹透了她单薄的冬衣,她站在顶风的村头上,早已忘掉自己,无限情深地凝视着一望无边白茫茫的旷野,凝视着身入龙潭虎穴毫不畏惧的共产党员的母亲,凝视着母亲那步履艰难但又坚强的背影。母亲的形象突然在银环的脑海里高大起来。一股暖流从她内心喷出,顿时浑身都是力量,仿佛裁判员发令要她同老人赛跑一样,她顾不上回家,扭转身子,朝着还在闪着灯光的城垣矫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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