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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唉唉,你叫我怎么说呢,你叫我怎么说呢,”王老好又抓起脖子,“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哇!嗯,你说是不?”

  “今儿的支委会还开不开?”大妈又问。

  王老好摊摊手叹了口气:“这,这,这怎么开法儿?这怎么开法儿?要不再等几天,等大伙气都消了……”

  这时远处一片声嚷,不一时,金丝一只手拿着鞋底气喘喘地跑来,对大妈说:“大妈,快走!瞎老齐跳到井里去啦!”

  “你,你说什么?”大妈急问“瞎老齐跳到井里去啦!”

  “为什么事?”

  “不知道。小契他们正在那儿捞他哩!”

  大妈立刻向人声喧嚷的地方小跑着。王老好远远地跟在后面。李能牵着他的大黑骡子同家去了。他一面走一面带着怜爱的眼色望着他的大黑骡子,准备给它多多地加几把料,因为整整一天没有喂它,恐怕它早就饿得够呛了。

  风声呜呜,黄沙弥天,看来并没有停息下来的样子。

  【第七章 来凤(一)】

  大妈赶到出事地点,小契他们已经把瞎老齐打捞了来。幸而井里水浅,又救得及时,没有酿成重大事故。那瞎老齐已是将近70的老人,虽然没有喝多少水,但井下水寒,捞上来时,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光张嘴说不出话。

  大妈叫小契赶快把他背回家里,换上干衣服,盖上被子暖着。呆了好半晌,瞎老齐才慢慢缓过气来。问明情况,才知道是轮流给老齐挑水的李能不负责任,水缸里一点水也没有了,他急着做饭,就提了一个桶磕磕绊绊地摸到井上,结果失足掉到井里去了。

  大妈想起自已作为军属代表,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由一阵难受;想起李能处处妨害工作,又不免气愤。她一面吩咐金丝给瞎老齐做饭,一面又问瞎老齐说:“老齐哥,梅花渡那闺女这几天怎么没来?”

  “她来干哈?”瞎老齐倔声倔气他说,“我让她回去了。”

  “干吗让她回去?”

  “干吗?”瞎老齐扭扭脖子,“一个没有过门的大闺女,就南跑北奔的,三天婆家,两天娘家,你瞅着这个像话?”

  “嗳,你这个老脑筋!”大妈笑起来,“你不是有困难嘛!”

  瞎老齐又把脖子一扭,愣倔倔地说:“我自个儿克服!”

  “还‘克服’呢,”小契哈哈大笑说,“你已经‘克服’到老龙王那儿去了!”

  “我自个儿克服!”他重复说,还用他失明的眼睛瞪了人们一眼。

  正在烧火的金丝也温柔地微笑起来。

  “老齐叔这老脑筋,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她温和地说,“我当姑娘那时候,他就这样儿。有一回,他家引弟跟我们一块儿唱歌跳舞,他在台底下冷古丁地把烟袋锅子一伸:‘引弟!你给我下来!什么豆豆豆、索索索的!”’“金丝,你别跟他算老账了。”大妈笑着说,“他那老脑筋,叫我看比我们家那个老东西还强多着呢。八路才来那时候,我已经是有了两个孩子的人啦,那老东西还死死地看着我。别说去开会,就是见你坐在门口做活儿,也不顺眼,动不动就把个死眼珠子一瞪,‘你,你为啥单单坐在这儿做活儿?你瞧谁哩?’你要是还他两句,他亮着鞋底子就打上来了。我开头儿怕他,没少挨他的臭鞋底子。后来,我的胆子就壮起来了,给村里报告,妇救会开会斗争他,儿童团到门口啦啦他,这才把他斗草鸡了,到底向我承认了错误。看起来这封建堡垒、老顽固,还得不断地攻着点儿!你一松劲,他邪气就壮起来了。你说对不对,老齐哥?”

  老齐知道大妈编法儿说他,心里不同意又不好当面反驳,只好相应不理。

  “老齐哥,”大妈又笑着说,“到明儿我还是把梅花渡那闺女叫过来吧!”

  “不,不用。”他斩钉截铁地说。

  “总得有人做饭才行呵!”

  “有米我就能下锅。”

  “看,还挺哩!”大妈笑起来,“那地也该耕了,你能瞎摸着把种儿撒到地里去呀?再说,你要出了三差两错,叫小堆儿在前方知道了,我们可怎么对得起他!”

  瞎老齐不吭声了。

  大妈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整整一天,就吃了这么一顿晚饭。第二天一早,又起身往梅花渡去。

  梅花渡街当间,有一口水井。一个穿着素花粗布夹袄的姑娘,正在那儿打水。大妈眼尖,老远就瞅出那是来凤。大妈望着她那健壮而又秀气的背影,向她跟前笑眯眯地走着。走到她身边她还没发觉哩。人说这闺女像个假小子可真不假,只见她用扁担钩勾着桶錾儿,三晃两摇,沉甸甸溜溜平一大桶水,就像闹玩儿似地提上来了。

  “闺女,让我喝口水行不?”大妈在她背后逗笑地问。

  来凤猛一转身,扬着眉毛说:“咦,是你呀大妈!你怎么来啦?”

  “你不去嘛我还不来!”大妈笑着说,“闺女,这几天你怎么不到婆家去?是不是害臊啦?”

  “光明正大,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来凤带着气说。

  “那你怎么不去?”

  来凤把扁担哗啦一声往井台上一戳:“我两头受制!那边儿不让我呆,这边儿不让我去!”

  “怎么,你妈也不让你去呀?”

  “可不。”姑娘有气地说,“有些人吃了饭没事儿,专门瞎唧唧。什么伺候个瞎公公咧,什么图房没房图地没地咧,什么开天辟地没见过没出阁的闺女跑到婆家去咧,多啦。我妈耳根子软,就不让我去啦……我把人家动员到前线去了,说的话不算数儿,我多对不起人哪!我将来怎么见人家呀?”

  大妈把昨天瞎老齐失足落井的事,讲了一遍。来凤听了眼角湿湿的,好半天没有言语。接着哗啦一声,把扁担勾住桶錾儿说:“大妈,咱们快回家去吧,你也帮我说服说服去!要是我妈不愿意,我就远走高飞,两个家都不要了。”

  说着,她担上两大桶水,扁担儿颤悠悠地,一溜烟儿走在前面,脚步又轻又快,就像没有好多分量似的。

  来凤家住的,正是过去许家地主的三间东房。一个黄瘦的女人正盘着腿儿坐在炕上纺线。炕下放着一架被烟熏火燎变成黑色的破织布机子,机子上有织成一少半的方格花布。来凤母女正是靠着几亩薄地和这架织布机子支撑着这个贫农的家庭。

  来凤妈见大妈进来,显出并不十分欢迎的样子。只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声“来啦”,就照旧低着头纺线。大妈见她心中不悦,就赔着笑脸说:“嫂子,你也不歇一会儿,看把你累成啥模样儿啦!”

  “光歇着,吃啥哩?”

  来凤妈把纺车拧得嗡嗡直转,头也不抬一抬。

  来凤斜了地妈一眼,正想发作,大妈使了个眼色,一跷腿儿坐在炕上,又笑着说:“嫂子,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你就给妹子说说。我帮补不了你别的,姐妹们说几句贴心话儿,也能叫你心里宽绰一些。依我看,你守了大半辈子寡,可没少作难,在梅花渡也算个苦人儿了,要不是土地改革,还不定回得来呢。现时,苦日月总算熬出来了,孩子也拉扯大了,来凤又出落得这么好,你也该松松心,痛快痛快了。别为了值不值当的小事儿,愁坏了身子。”

  纺车不转了,来凤妈的一滴眼泪悄然落在衣袖上。

  “松心?我到哪儿找松心哪!”她神色凄伤地说,“几十年啦,我顾前顾不了后,顾左顾不了右,顾了家里顾不了地里。她爹头天死,第二天我就把小凤拴在枕头上,扛上小锄儿耪小苗。头回下地,不知道哪块地是自己的,左问右问,到地里已经小晌午了。心里又惦着给孩子吃奶,一边哭一边耪,地垄沟可没少喝我的泪珠子。回来时候,心里迷迷糊糊的,又走到别的村子里去了。直到天黑才到了家,孩子已经哭不出声来,光能张着小嘴儿喘气。这孩子跟着我可没有享过一天福呵! ……”她拾起破袄的前襟拭拭眼泪,“如今孩子长大了,我思谋着,怎么也得让她这辈子过个舒心日子,能找个人住到咱家,我早早晚晚也能见得着她。这下可好,一下就寻到了凤凰堡,还没过门,就得伺候个瞎公公!……她大妈,人都说你是个模范老婆儿,你为人做事,我样样儿赞成,可你干吗给我的孩儿找个瞎公公呢?……”

  “你看,你看,又是这一套!”来凤有气地说。

  来凤妈把手里的布缝往炕上一扔:“我心里有话嘛,你还不让我说!”

  大妈半真半假地瞪了来凤一眼,说:“来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人家有话,你就得让她说出来。她一说出来,心里不就痛快了吗!再说,你听听你妈的哪句话,不是为了你好!”

  来凤妈一听这话,气早消了一半,连声说:“你可说的!你可说的!她要懂得这个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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