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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郭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咱们所长也来看你了,你想想你把他当成谁啦?”小刘又笑着说,“你把他当成美国鬼儿啦。人家来慰问你,你喊着:你上!你上!我一铁锹劈死你!……”

  小刘绘声绘色地说着,还举起汤匙猛地朝下一劈,逗得别的伤员也笑起来。郭祥也像孩子一般羞涩地笑了。

  小刘把落到眉眼上的一缕短发掠到耳边,又说:“现在说起来怪逗笑的,可当时就像怀里揣着二十五个小老鼠,真是百爪挠心哪!给你输血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人急死!咱们这个护士班,血型不是A型的,就是B型的,再不就是AB型的,一查你的血型是O型的,把人们都快急哭啦。咱们小杨的泪蛋子,一个跟着一个乓乓地掉。她的血型是AB型的,她说:‘我这没出息的,真是个天生的剥削阶级呀!到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就没用了。’文工团的一个女同志也来给你献血,一查是O型的,就是血管太细,像是跟针头捉迷藏似的,把人家也给急哭啦!……”

  “我到底输的是谁的血呀?”郭祥忙问。

  “谁的?就是她的呀!”小刘说,“人家给你输了20OCC。抽到lO0CC她的脸色就变白了。医生说:‘停停吧,你支持得住么?’她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摇,笑眯眯地说:‘你是看我这血管太保守吧,医生,你别看我这血管细,血并不少。再说,这血是给谁的?是献给一个英雄的。我的血能够流在英雄的血管里,跟英雄的血流在一块儿,真是我最大的愉快!’瞧人家文艺工作者,也真叫会说,咱就是有这个感情,也表达不出来呀!”

  “她叫什么?”郭祥深受感动地问。

  “她叫徐芳。”小刘说,“人家是个提琴手。歌也唱得好听着呢!乍一听,那嗓门就像广播里的。”

  “唉,”郭祥叹了口气,难受地说,“人家是个女同志,怎么能让她输这么多血呢!”

  郭祥把手伸在面前,久久地望着,好像要辨认出那个女同志的鲜血,是怎样在他体内流动似的。小刘送到他嘴边的一匙米汤,他也忘记喝了。

  “小刘,你能把她找来么?我想看看她。”

  “行行,”小刘一口答应着,“你快喝完,我马上去。”

  小刘扫发伤员们吃完饭,拾掇了屋子,就跑出去了。不一时,就回来说:“稍呆一会儿就来,她正在三病房给同志们拉小提琴呢。”

  郭祥只好耐心等着。他觉得等了好长时间,才听门外有一个非常清脆悦耳而又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小刘,倒是谁找我呀?”

  “快进来看看就知道了。”小刘笑着说。

  在照满阳光的细格窗门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军帽、身材苗条的女孩子的身影。

  接着窗门呱哒一声,随着一股新鲜而凉爽的空气,进来了一个脸色红润、眼睛乌亮的女孩子。她梳着双辫,背着一把提琴。蓝色的大头皮靴上,沾了一圈积雪。

  她微笑着,用乌亮乌亮的眼睛看了大家一眼。

  屋子里出现了一刹那的静寂,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到来,仿佛使屋子里增添了某种欢悦的可是又不安的气氛。连郭祥这个一向活泼的、无拘无束的洋相鬼,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了。

  “你,你是徐芳同志吧?”郭祥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是嘎子连长吧?”徐芳学着他的口吻顽皮地说。一面伸出冻得红红的冰凉的小手去跟他握手。

  屋子里的人们都笑起来。

  郭祥没有料到,这位姑娘初次乍见,就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郭祥等她坐定,又结结巴巴地说:我非常感谢你。听说,你给我输血的时候,脸都变白了……我……”

  “是谁说的?”她用那乌亮的眼睛翻了小刘一眼,“小刘,准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脸变白了?”

  “你,你当时……”

  徐芳立刻打断她的话,对郭祥说:“你别听她胡嘞。我这么大一个人,抽这么一丁点儿血就变色了?……我要是个男的,打仗负了伤,我还要你们给我输血呢!可是……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是睡了一宿觉,忽然间变成个男的有多好哇!在那炮火连天的地方,同敌人一枪一刀地干,该多有意思!就是负了伤也多有趣呀!当然,当然,我又想,也别一上战场就打中我最重要的地方……”

  人们哄地笑起来。郭祥笑得嘎嘎的,因为震得伤口发疼,皱了皱眉头。

  “笑什么?”徐芳认真地说,“坦白嘛,有什么说什么嘛!”

  小刘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还打仗哪!……连臭袜子都不洗,穿脏了就往被子底下一掖;衬衣扣子掉了也不缝,也这么往怀里一掖;鞋穿脏了也不刷,去穿别人的鞋子。你要说她,她就那么对你噗哧一笑……”

  “你别揭人家的老底了。”徐芳也不由得笑着说,“人家不是正在改造着嘛!”

  屋子里充满了欢愉的活跃的气氛。刚才那种男女之间的拘谨状态,已经被这位天真活泼的姑娘给打破了。

  郭祥恢复了常态,说话也不眼望着别处了。

  “小徐,”他改变了称呼,‘你是咱军文工团的么?”

  “是呀!”

  “我怎么没见你演过戏呢!”

  “我是搞音乐的。”徐芳拍拍搁在腿上的提琴,“有时候,偶尔演一下。要我演姑娘,行;要我演媳妇儿,我就不干!”

  “这是为什么呢?”郭祥笑着问。

  “反正我就是不干。”她沉着脸儿,用乌亮的眼睛望着大家,“为什么我非得给人家当老婆呢?”

  人们又笑起来了。

  “小徐,”郭样带着笑问,“你是什么时候参军的?”

  “你瞧我像个新兵蛋子,对吧?”她瞅着郭祥。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郭祥连忙改口说,“我是问你怎么参军的!”

  “说起参军,可逗人呢!”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是去年10月1日参军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她吃吃一笑,“看,你们猜不到!这还是我16岁的生日。听说国庆节定在这一天,可把我乐坏了,乐得我一跳八丈高,还在妈妈的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儿。你看多巧!多有意思!我们的祖国新生啦,我也新生啦,碰到一块儿啦!上午,我在天安门前面游行,看见毛主席把红旗升起来,许多老同志,许多解放军都兴奋得掉泪啦。我想这新中国的到来,恐怕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我也就跟着哭啦。我拿着一束紫色的西番莲,我的小泪点子就洒在西番莲上。我望着毛主席,高高地举起花跳起脚欢呼着,很想把我的这朵小花举到天安门上,举到他的胸前。我一个劲地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我的声音非常大,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着奇怪,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声音似的。下午回到家里,把花裙子脱了,想休息一会儿,一点也睡不着,心情还是那么激动。我想,就在今天,我一定要作一件不平凡的事情,应当是最美好最有意义的。就在这天半夜,我悄悄地离开家,参加了咱们的军队……我的参军经过,要简单说呢,就是这样;如果你们不讨厌,我还可以说详细点儿。”她嘻嘻一笑。

  “你说,你说。”郭祥连忙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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