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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周仆接过来一看,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这个瘦脸的胡子刮得光光的流氓,搂着一个裸体的日本女人,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周仆皱着眉,自言自语地说:“这种人无耻到这种程度!使你无法理解,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照出来的!”说着把照片往邓军手里一递,说:“来,看看他们的西方文化!……现在他们向全世界推广的就是这种东西。”

  邓军接过来,恶心地吐了一口,把它挼成一团,扔给小玲子,让小玲子填到灶膛里去了。

  “那是什么?”小迷糊指着那块四四方方的纸片。

  周仆独自拿着那块纸片,看着看着,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抬起头问:“今天几号了?”

  “11月3号。”小玲子在那边屋里回答。

  “这可真有意思!”周仆笑着说,“这正是今天晚上日本东京大戏院的戏票!”

  “真的么?”小玲子从伙房屋探过身子,抓过一看,大笑着说,“这出戏他肯定是看不上了。”

  “这种人!……”周仆指着那位美国飞贼的相片,“白天在人家的国土上追人,杀人,制造孤儿寡妇的血泪,到晚上刮刮脸,洗洗澡,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大戏院里看戏,这就是他们的职业!……今天他们得到了最适当的惩罚!”

  “让他们看着吧,现在只不过刚开始哩!”邓军把那只独臂一挥。

  这时候,忽然外面喊了一声‘报告”,周仆推门一看,郭祥领着一个高大的战士站在面前,正是那个被邀来赴宴的机枪射手。他肩宽背厚,十分魁伟,看去比郭祥高一个头还多。他的两个军衣前襟,烧了好几大块,连扣子都扣不上了,只用皮带紧紧束着。他的头上扎着绷带,戴着一顶小得十分不相称的帽子。他敬过礼以后,脸上带着憨厚谦逊的微笑,眼睛温顺地低垂着,显得有些拘谨。

  “嘎子,”周仆笑着对郭祥说,“我今天是请乔大夯同志来的,你怎么也跟来了?”

  “不管首长请谁,”郭祥嘻嘻一笑,“只要叫我陪客就行!”

  “快进来吧!”邓军在屋里亲热地招呼着。

  郭祥总是像猴子似的敏捷,脱去鞋就进屋坐下了。那乔大夯却慢腾腾地脱下他那双千缝万补总有好几斤重的大鞋来,小心地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然后才弓着腰进了屋。他一进来,使这房门、小屋顿时显得窄小了许多。他本来最不习惯盘腿,但是那双一尺多长的大脚刚刚伸出,就马上蜷回来了。他仿佛对自己如此奇伟的躯体反而感到有些羞愧似的。

  “乔大夯同志,”周仆握住他那只多茧的有力的大手,说,“你这次打得很不错呀!”

  “这是咱们团第一次用轻火器打下了喷气式。”邓军也亲热地瞅着他。

  乔大夯登时脸红了。他一向最怕首长当面表扬,竟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句,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话来。

  周仆见他有些拘谨,改口开玩笑说:“今天咱们团长的成绩也不错。人家打飞机,他也打‘飞鸡’;人家打下了一架飞机,他倒打下了两架‘飞鸡’,正在锅里炖着哩。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们就尝尝‘飞鸡’肉吧!”

  “政委,”郭祥说,“您别谦虚了,我刚才在大门口就闻见香味儿了。”

  “呆会儿,你只要别打冲锋就行。”小玲子在厨房里接口说。

  经郭祥一提,大家一闻,果然满屋子都是山鸡诱人的香味。入朝以来,谁也没有见过一片肉了。

  周仆看见乔大夯两个大襟烧得焦一块煳一块的,头上又裹着伤,就问:“乔大夯同志,你这伤怎么样?”

  “不咋的。汽油弹溅上了一点儿。”他笑了一笑。

  “当时真把人急坏了。”周仆说,“我们一看整个山头都烧红了,就知道汽油弹投到你的工事那里去了……”

  “离我还有好几步哩!”他又笑了一笑。

  “大个儿真行!”郭祥满口称赞说,“我瞅见他上身全着火了,叫他下去,可人家就不慌,把个火帽子一摘,衣服一脱,就穿着白衬衣,又抱着枪打起来……要不是弹药手赶快用土把火弭死,他这身棉衣就甭要了。”

  “帽子呢,”周仆指着乔大夯头上那顶小得很不像样的帽子说,“这准是借来的吧?”

  “他那帽子早就成了灰壳壳了。”郭祥眨了眨眼,“有个问题,我附带向上级反映一下:上次我打飞机,敌人给我来了个摘帽战术,我那帽子也找不着了。直到现在我还和通讯员合戴一顶帽子。上级是不是给后勤说说,给我们俩一块儿补充补充?”

  “后勤就那么方便?”邓军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一打仗就丢帽子,这是老毛病了……”

  “也就是怪,”郭祥打断团长的话说,“一打仗,我这脑瓜儿就火烧火燎地,像蒸笼似地直冒热气,有帽子也戴不住。”

  “小玲子!”邓军对着灶火间喊了一声,“把我的包袱翻翻,我记得还有一顶单帽,给大夯同志找出来。”说过,又转向郭祥嘲讽地说,“你还和通讯员合着戴一顶吧,我不管。”

  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乔大夯也显得比刚才自然了一些。时时随着别人的说话,浮现着微笑。周仆又接着原来的话题说:“我看还是请大夯同志谈谈打飞机的经验吧!”

  “对,谈谈体会。”邓军也说。

  “我,我……”乔大夯的脸,又有些涨红。他觉得“经验”、“体会”这些高级字眼,都是干部们做了什么大工作,做总结报告的时候才使用的,仿佛和自己挂不到一起似的。何况是在首长面前?他笨磕了半天,才说:“我,我觉着没有什么体会……”

  “大个儿!你就说吧。”郭祥从旁建议道,“自己的首长嘛,说错了怕什么!”

  “我觉着,我觉着……”乔大夯思索了一阵,结实而有力地说,“还是要沉着!比方说,飞机迎着你扎下来了,它恶狠狠的,好像说:‘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这时候,我连眼也不眨,心想,你也就是比我多长了个翅膀,你打住我我活不了,我打住你你也活不成!等它跟我面对面了,我就喊:‘哪里逃!开个花吧!’……”

  他最后一句声音很大,惹得人们哄笑起来。

  “好,好,你说下去。”周仆兴致勃勃地说。

  他陪着别人笑了一笑,接着严肃地说:“我一想起被炸死的朝鲜人,一想起他们把朝鲜炸成这样子,我这气就大了,真恨不得抱着机枪飞上去,把它一个个都揍下来!”

  周仆又兴奋地问:“大夯同志,最紧张那时候,我们看见火焰把山尖包严了,你的机枪突然中断,是不是卡了壳了?”

  “不,政委,”乔大夯又憨厚地笑了一笑,“我是给敌人解除顾虑哩!我看他们的胆子还是太小,就收住枪等了一会儿,让他们飞得再低一些,再低一些。果不其然,他们飞得更低了。我就趁它向下猛扎的时候,迎头给了它一梭子,它就冒火了……”

  大家听得十分振奋。山鸡的香味也越发诱人。周仆转过脸问:“炖熟了吧?”

  小玲子揭开锅,大团的热腾腾的白汽扑出来。他用筷子拨了拨,看看颜色,说:“许差不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郭祥已经蹲在灶火跟前。他接过小玲子的筷子,说:“我替你尝尝!”说着挟了一块,嚼得满嘴流油,一边说:“真香极啦,再炖可就要烂了!”

  “好,好,准备开饭。”周仆说。

  小迷糊立时端进来一个小炕桌,上面放着朝鲜老百姓的铜勺铜碗,还有房东大嫂送的一碗酸菜。周仆说:“你看朝鲜人民多热情,入朝这几天,吃了人家多少酸菜,可别忘给大嫂的小孩盛一碗哪!”

  说过,他又转过脸对乔大夯说:“大夯同志,我和团长商量过了,准备召集全团的轻重机枪射手,请你介绍一次经验。你看怎么样?”

  “这,这……”乔大夯又紧张起来了,“政委,你派我别的任务吧,我的情况,连长知道。”一边说,一边直瞅郭祥。

  “政委,”郭祥笑着说,“你派他这个任务,比让他再打几架飞机还难。平常班里头开会,他每次都是一句,两句。今天讲的比他几个月讲的还多哩。”

  “你这看法不对。”周仆说,“什么都是锻炼。大夯同志讲一讲,这叫现身说法,比我们讲要有作用。这次打下一架飞机,不止是一架飞机的问题,也不单单是军事技术的问题;这是说明了一种思想的胜利。前几天,有一个战士手被飞机打伤了。别人问他是怎么伤的,他就把手一伸,说:‘我这是叫纸老虎咬的。’别人说他是讲怪话,他就说,‘这算什么怪话?人家本来是铁老虎,你偏瞪着眼说它是纸老虎。纸老虎能把我的手咬一个洞吗?’我让乔大夯同志去讲一讲,就是让有这种思想的同志想一想,为什么乔大夯同志拿着轻火器,在十架飞机的围攻下,能够把一架野马式打下来?这说明什么问题?究竟是帝国主义厉害,还是人民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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