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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气得鼓鼓的通讯员也忍不住笑起来了。小牛说:“人家是老资格嘛,当然可以自己批准自己了!”

  “小毛孩子!”调皮骡子的脸略红了一红,瞪着眼说,“解放军可不许乱讽刺人!”

  正在喝水的指导员,把碗一放,站起来说:“王大发!你仔细想想,全团全师甚至全军,谁像你这么调皮!你也革命好几年了,一贯地调皮、落后,难道你自己就一点也不感到惭愧?”

  这句话像是刺中了他,他的脸涨红起来了。

  “我,我……”他激动地打了几个隔儿才说下去。“我,我承认调皮,但我并不落后。你们,你们说,我哪一次战斗不是冲在前面?我哪一次装过孬种,当过草包?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比你们谁少走了一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咧!可是你们,你们……”他激动地站起身来,“你们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

  “我们什么地方说话不算数?你说!”郭祥气昂昂地指着他问。

  “好,我说。”他充满激动,觉得自己十分理直气壮。“首先,打日本那时候,你们说,‘不打倒日本鬼子不回家’,是吧?打倒了日本鬼子,该让我回家了,你们又提出了一个‘不打倒蒋介石不回家’,是你们说的吧,嗯?现在这些都实现了,革命已经胜利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让我回去呢?……”他的嗓音嘎哑了,似乎流露出一点悲硬。

  “你别哼哼卿卿的,”郭祥说,“你自己也得了胜利果实!”

  “是,我是分到了土地,”他抹抹鼻子,“可是有了地没人种就能自己长出庄稼来吗?嗯?”

  “你别忘了还有敌人!”郭祥声音更高地说。

  “敌人?敌人在哪儿哪?你让我看看!”

  花正芳插嘴说:“台湾,台湾就没敌人啦?”

  “什么时候打台湾你叫我,”调皮骡子说,“哪个孬种不来!”

  “昏家伙!”郭祥说,“美国侵略朝鲜,你知不知道?”

  “他怎么知道?”小牛也插嘴说,“人家从来不看报,上课的时候画小人人儿!”

  他轻蔑地翻了小牛一眼,显出不值一驳的样子,又继续说:“要按你们这么说,那革命就没有个头儿啦!只有当‘辈兵’啦!”

  郭祥激怒而威严地说:“先把他关起来!”

  花正芳把调皮骡子押往禁闭室去。临出门,他还低声但用郭祥能听到的声音说:“关禁闭算什么,有人当了排级干部还蹲禁闭哩!”

  郭祥又气又恼,正要发作,忽然营部的通讯员气喘喘地闯了进来,打了一个敬礼:“报告连长,指导员……”他喘得说不出话来。

  “发生什么事了?”郭祥问。

  “叫你们跑步到团部集合!”

  “到底什么事呀?”指导员也问。

  通讯员没有回答,一步蹿到门外,回过头说:“你们要误了事,我可不负责任!”说过,到别的连传达命令去了。

  “快走吧,伙计!”郭祥立刻挎上枪说,“准是发生什么事了!”说着,出了门就向团部飞跑。已经跑了一天,十分疲劳的指导员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果然,他们在团部驻地村东的一所古庙里,听到了政委报告的惊人的消息:自从美国侵略军在仁川登陆以后,朝鲜人民军的主力,被隔断在南朝鲜还没有撤回;向北推进的美国侵略军,不顾我国政府的警告,已经越过了三八线;现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临时首都平壤市,已经陷于包围中。朝鲜人民的命运正处于最危急的关头。接着,政委宣布了毛主席、党中央的重大决定:要立即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本部队奉命立即停止秋收,擦洗武器,进行动员,三天后待命开动。

  会议结束,己经后半夜了。郭祥刚离开那座倒塌的山门,就擂了他的指导员一拳,说:“伙计,你的决心怎么样?”

  “打呗!”指导员说,“那有什么说的!”

  “对!”郭祥十分高兴地说,“毛主席这个决定,真是太英明了,真碰到我的心坎上了……过去,咱们打过日本鬼子、国民党,就是没有打过美国鬼子,这一回我倒要见识见识!我要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漂洋过海来侵略别人?”

  两个人沿着村野小路走着,秋风吹得棒子叶飒飒地响。指导员又说:“老郭,你不觉得动员时间太短吗?咱们连有一些人退坡思想很严重,他们要听说到外国去,能拉得动吗?”

  “没有问题!”郭祥乐观地说,“咱们的战士,你还不了解么?尽管平时有人闹些个人问题,真正到了节骨眼上,倒是不含糊的。这是我多年的经验了。咱们俩分分工。一回去连夜开支委会。你跟别的支委专门搞动员;把那些落后家伙全包给我,我有办法!”说着,他鬼笑起来,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月色朦朦,原野苍茫。郭祥轻快地走着,完全忘记了还没有吃晚饭呢。他越走越高兴,不由得唱起歌儿来了。这是中国工农红军东渡黄河向抗日前线挺进时唱的歌子:

  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我们抗日先锋军英勇武装上前线,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嗨,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坚决与敌决死战!
  ……

  “喂,算啰!算啰!”指导员笑着说,“看你这股劲!要是帝国主义知道,准说你是‘好战分子’!”

  “可我是革命的好战分子呀!”郭祥停住歌声,笑了一笑,“我自己也觉着怪。一说打仗我这身上就来了劲儿!那年打保北战役,我害回归热,一直烧了七天七夜,到厕所去解个手,身子软得像面条似的;后来一听说咱们连担任突击任务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满身力气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抖劲,全身的骨头节噼啪乱响!”

  说着,笑着,前面已经是杨柳镇了。

  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的消息,陆希荣在中午紧急召集的团党委会上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使他感到意外。“为什么中央要作出这样的决定呢?为什么在中国大陆上连续22年的战争刚刚结束,国家困难重重,战争创伤十分严重的情况下,会作出这种带有‘冒险性’的决定呢?如果在国外能顶住敌人,那倒还好;假若一旦顶不住又怎么办?这将把刚刚成立了一年的新中国置于何地?这将把中国军队的威信置于何地?而且刚刚开始的恢复和建设工作,是否还要继续进行?”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浮到他的脑际来。但是他看到团党委的委员们,都在称赞着中央决定的英明,他也就没有勇气提出这些问题,而且在发言中,也勉强举出了几点理由赞美这个决定的正确。

  这决定使他慌乱不安的另一原因,很明显对他正在积极进行的结婚准备,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回来的路上,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在抗日战争结束的那段“和平的日子里”,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刚刚见了一次面,几乎没有细谈,战争就爆发了。在解放战争中,东征西战,每天不是一百,就是八十地走,哪里还有闲散的岁月!在一次难得的休整期间,他结识了一家房东的女儿,她是多么温雅而又热情!可是却有人警告他,说那人是“地主成分”,当时正处在森严的土地改革期间,他不得不被迫放弃。今天呢?当他预定的婚期,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又传来了这一个突然的“决定”,马上就要投入一场不可知的战争!这一切使他过去的一个认识更加明确,更加强烈了。他认为:革命是有前途的,而个人却是没有前途的,在无休止的严酷的斗争中,个人的幸福是谈不到的。

  他骑着马,缓缓地回到营部。躺下来,仍然思绪不宁。直到后半夜,心神才安定下来,一个鲜明的思想来到他的脑际:他要把婚期提前,尽管离部队出动只不过三天时间。

  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布置了工作,然后就对教导员很客气地说:“老陈,我到卫生部去一下,很快就回,你看行不?”

  这老陈文化程度很低,工作能力也不如他,平时一贯对他百依百顺。听他这么说,就笑了一笑,点头答应。他立刻通知马号备马,又把马肚带亲自紧了一紧,一出镇就向南狂奔而去。

  一直到咸阳北关,他才让马放慢了脚步,这匹枣红马,已经通身大汗,像水洗过的一般。连他自己的两条裤腿都湿了好大一片。在马缓缓走着的时候,他对即将到来的谈判作了一番考虑。他估计,杨雪对这仓促的决定,难免会有一些意见,因为一个姑娘对她一生的大事,总是不喜欢过于潦草。但是只要自己耐心说服,协议是可以达成的。

  他经过咸阳大街,穿过钟鼓楼,幸好没有碰到军部的首长,就在卫生部看护连的门前高高兴兴地跳下马来。把马拴到大门里的一棵枣树上。

  一个小护士正在南房值班,走出来嘻嘻一笑:“哈,原来是陆营长来了!你找谁来啦?”

  “我找你来啦!”陆希荣也开玩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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