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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郭祥也问:“这仁川究竟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呢!”杨雪说,“从前只听说有个高丽国,在我们东边儿……唉,我这文化水儿!”她叹了口气。

  郭祥望着大妈:“能不能找本地图看看?”

  “怕不好借。”杨大伯在外间屋里插嘴说,“谢家闺女人家上中学,这地理图我想不能没有。”

  “不借!”大妈把头一摆。“那老狐狸,看到你借地图,就会猜咱恐慌了!”她寻思了一下,就吩咐大乱到小学校李老师那儿去借。

  大乱慌忙跑出门去,刚走到窗外,大妈又喊住他说:“大乱!”

  “嗳!”

  “看你慌的!不要显出这种样子!”

  地图拿来了。这是一本十分破旧的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最新世界详图》。

  郭祥和杨雪并着肩膀儿伏在炕沿上翻找着。朝鲜这一页翻出来了。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着这个狭长的国家,这块陌生的土地,在成百成千个密密麻麻的地名里,寻找着仁川这个地方。

  大妈两手支着下巴,神情严肃地坐在炕沿上。大乱挤在姐姐的身后,伸着头瞅着。大伯,这个辛酸一生满脸皱纹的老农,坐在灶门口,含着烟管,也向这边凝望。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都是第一次如此关切着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土地。

  找不到仁川!仁川,它在哪里呢?是在东,还是在西?是一个有名的大城,还是一个无名的村镇?

  最后两个人顺着海岸一个一个地找,才算找到了。

  郭祥用一根掐断的火柴棒儿,当作比例尺,认真地量着从仁川到大邱的距离。

  “咱们的人还能退回来么?”大妈又问。

  郭祥把火柴棒掷在地图上,叹了口气:“看样子有1000多里路呢!”

  大家沉在思索里,屋里静悄无声。

  隔了半晌,大妈语气坚决地说:“咱们的人决不会叫他们消灭。可是,这1000多里路,一路打,一路走,有了伤员可怎么办呢?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管他们?……”说到这里,她转为愤恨,“怪不得谢清斋那么得意!今天一大早起,他就在地里转游,一扫见我,老远就笑哈哈地说:‘嫂子,今年这秋庄稼长得可真不赖呀!’笑得我这身上直冒冷气。我就知道有事。”

  “咱们中国人刚扒上碗边儿,他们就又来了。”大伯含着烟管喃喃地说。

  郭祥脸色有些发黄。他问杨雪:“部队有没有什么行动?”

  杨雪摇摇头说:“没有传达。”

  “光要听传达呀,”郭祥说,“你当了好几年兵,就不会闻闻味儿?”

  杨雪噘着嘴说:“光是让大家讨论,己经讨论好几次了。”

  郭祥兴奋地把腿一拍:“那就有门儿!你瞧着吧,不会没有行动!不会没有咱这个军!……反正我是呆不住了!”他的眼里射出小火焰似的光彩。一种征服敌人的渴望又在他的心底燃烧起来。

  肉炖熟了。大妈整好摆了满满一桌子。郭样陪着杨雪略吃了几片,就回家去了。

  每个女儿家来,都是家庭的女皇。大妈只嫌杨雪吃得少,把大乱几乎放到一边儿。饭后,大妈把炕扫得干干净净,铺上新洗过的被单,把苍蝇也轰了,门帘放下来,才让女儿休息。一家人又忙着下地秋收去了。

  晚上,杨雪挨着母亲睡下,母女俩的话,像抖开的线穗子,说个不尽。大伯和大乱早已入睡。谁家的鸡,已经叫了头遍。这时大妈从枕头上略略抬起,轻声地问:“你有了么?”

  “什么?”杨雪反问;其实她早知道说的是什么。

  “对象。”

  “我才不找呢!”她把头蒙起来吃吃地笑着。

  “你把妈当成什么人了?”大妈生气地说,“你负了伤,也不告妈一声,这事儿也想瞒我!”

  “人家不是正要对你说嘛!”她把头投到母亲怀里,低声地说,“定了。”

  “谁?倒是谁呀?”

  “老陆。”

  大妈沉吟半晌。

  女儿急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人倒挺精干,长相也俊。”大妈寻思着说,“就是我觉着,觉着,他在咱家住的时候,好像不那么实在似的。”

  “什么叫实在?”女儿不高兴地说,“人家是大功功臣,战斗上可出色啦,文化又高,再说待我可热情啦……”她把头移到自己的枕头上去了。

  大妈见女儿生气,不言语了。大妈一生,只有在女儿面前有时收敛起自己的锋芒。

  女儿也觉得话说硬了,改了口气:“你提吧,妈妈。你提了我让他改。”

  “我没有料到。”大妈试探着说,“我是想,你跟嘎子从小就在一处……”

  “他呀!”女儿笑了。

  “他怎么样?”

  “人倒是很不错的。作战很勇敢,立功不少,就是爱犯点儿小错误。还蹲过禁闭。”

  大妈有些吃惊:“当干部还蹲禁闭?”

  “嗯,那是他当排长的时候。”女儿描绘说,“在娘子关,他领着一个排,攻下了雪花山,打得很好。一个女学生听说他的事迹,感动得流了眼泪,马上解下自己的表寄给他。表寄来了,你猜他在哪里?在禁闭室里蹲着哩……他违犯了俘虏政策。”

  大妈笑了,宽容地说:“他是有点儿小孩脾气!”

  “他见我嘻嘻哈哈的,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过。”女儿又说。

  大妈也不再说什么。她们刚合上眼,鸡已经叫第三遍了。

  第九章 惊梦

  郭祥回到家里,已经是起晌时候。房门上挂着铁锁,母亲想必下地去了。他本想和泥抹炕,刚抓起扁担,就觉得淡淡的没有情趣。又到地里挑了两趟高粱,也觉得没有心花儿。他坐在门限儿上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大榆树上,不知道有多少伏凉儿,它们的鸣声是那样无尽无休,令人心烦。

  晚饭过后,他觉得精神困倦,就躺在炕上歇着。朦眬间,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叫他:“连长!连长!”仿佛是通讯员花正芳的声音。他问:“小花子!你做什么来了?”只听花正芳说:“你还问哩,部队一早已经出发了!”郭祥腾身坐起,抓起小包袱就走。谁知推门一看,外面并没有花正芳的影儿。只见一个人,戴着顶破草帽,手里捧着一嘟噜黑乎乎的东西,直橛橛地立在墙角里。郭祥走近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父亲,面孔黧黑,还带着几道血迹。郭祥问:“爹,你手里捧的是什么呀?”只见爹把那串黑乎乎的东西抖了抖,说:“孩子,你不认得这东西么?这就是我的心,我的肝哪!是谢家给我挖出来的!他们把它挂到树枝上给我晒干了。孩子,你给我装进去吧!”郭祥哭了。他哭着说:“你等着吧,爹,我一定给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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