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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你说这活就不够。”大妈一只手从面盆里伸出来,指着他,“那年,敌人把房子烧了,你说的什么?你说:‘看你住到哪儿?八路不管你了吧!’你不给我消愁,还给我添腻味,散布坏影响!我问你,你说了没说?”

  “我,我,”大伯脸霎地红了,舌头打着结,“那是我的错误,影响是不太好。”

  大妈像少女一般地好胜,乘机警告说:“你听着!往后我们家一个落后的不要。”

  “我看你也有点儿那个……”大伯还嘴,声音低低的。

  “有点儿什么?”

  “骄傲。”

  “嫌骄傲,咱打离婚!”

  “离就离吧,老用这话压我!”

  “你别光欺负人哪,大妈。”郭祥笑得嘎嘎的。

  “你不知道,小嘎儿。”大妈说,“按理,你是下辈儿,这话我不当讲。我这人说话就不管他上级下级,长辈晚辈。你想想,我十六七过的门,我花枝儿似的,他比我大十五六岁,要不是谢家那王八蛋,我怎么会落到这步!你说我心里屈不屈?”大妈的声调里带出了伤感,这是平时很少听到的。

  郭祥从小就听说,大妈原先是谢家的使唤丫头,至于怎么嫁给大伯的,却不知细情。原来这也是凤凰堡的一段血泪故事。大妈是附近孙家庄人,也是谢家的一个佃户。有一年大旱,颗粒不收,大妈的父亲交不上租子,出于无奈,就将女儿以工顶债,这样到了谢家。大妈那年才十二三岁,每天挨打受气,自不用说。等到大妈长到十五六岁,由于人品出众,那谢香斋就生了歹心,要纳她傲小。这大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哪肯答应,就在一天深夜只身出走,逃到一个亲戚家里。谁知第二天,就被谢家捉回。那谢香斋心毒手黑,狠狠地骂:“我娶你不成,也得把你毁了。”就找了三五个打手,将大妈的上衣剥去,由两个大汉扭住她的两个膀子,其余的点起成捆的香,伸到她怀里熏她、烤她、烧她,将她治得死去活来,整个胸脯都烧烂了。大妈的父亲听到此事,痛不欲生,就托人说情,情愿还清欠债,将女儿赎回。但是这个穷得当当响的贫农,衣食尚且无着,到哪里去找这笔款子呢?就放出话说,谁替他还了这笔账,就将女儿嫁他。这时杨大伯正在谢家扛活,己经30多了,还没成家。亲戚邻友就撺掇他说:“老杨,你看这姑娘怪可怜的,你不如收留了她,大家帮补你一些,你再摘借摘借,也将就着把事办了。”杨大伯好容易将钱凑够,这才把大妈领到自己家里。大妈虽然逃脱虎口,但一看男人比自己大十五六岁,自不免有委屈之感。刚才大妈说的,就是这段心酸的往事。

  她一边揉面,一面继续说:“那时候,我真想跟他离婚,可是别说离婚,连离婚这个名词儿也不知道。我想,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吗?夜里一宿一宿地睡不着,两只眼泪巴巴的,连枕头都打湿了。可是他睡得死猪似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暗暗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走,要跑,我要走南闯北,任他狼拉狗啃,死就死了,活就活了。可是,我又一想,我也多亏了他!走东邻,串西舍,给我求医问道,洗伤抹药,我这伤才好了,是他救了我。我要扔下他走了,丢下他孤零零一个,谁照管他?我也对他不起。我不是亏了心吗?唉,算了,虽说他比我大这么多,可是心眼儿实在。人说,丑人还有个俊影儿呢!我这才有心跟他过了。直到八路军来了,共产党来了,同志们一天价给我讲这个,说那个,我就觉着这天也大了,地也宽了,眼也亮了,心气儿也高了,浑身上像长了翅膀,老想飞,想跳,想说,想唱。一个劲儿地追革命!奔革命!没有第二个心眼。伪村长要让日本鬼、白脖儿吃面条,我就要给八路军吃烙饼;他们要吃炒豆腐,我就要给八路炒鸡蛋;我一定要压倒他!因为这共产党、八路军就是我的。我要跟着他!扶着他!举着他!我不能听一个人说他一个不字。是水,是火,他说过我就过,他说跳我就跳!我恨不得把那些日本鬼、汉奸、地主、恶霸、国民党像苍蝇、跳蚤似地一个个掐死,捏死,一古脑儿地扫平!……”

  郭祥看到,大妈的眼睛闪着青春时代的火星。从她那眼睛、眉毛、脸盘都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的声音一时又变得柔和起来。

  “也就从这时候,我对他那不如意,才一点点儿淡了。到这会儿,总算有了个家,儿是儿,女是女,离婚,我才不离呢!你倒说‘离就离’,卷个小包袱儿,滚你的蛋吧!一晃几十年,我的好时候也过去了。小嘎儿,像现在八路军兴自由、当面挑,那多好!可惜共产党来得迟了……”她叹了口气,恨恨地说:“想起旧社会,真他妈的没有一条儿好处!”

  “大妈。”郭祥笑着说,“这离婚是刚才你先提起的呀!”

  “我是出出这股闷气,”大妈噗哧乐了,“也捎带着警告他一下!”

  “要说心眼实落,大伯在凤凰堡得占第一!”郭祥有意安慰地说。

  大伯高兴地瞅瞅大妈。

  “说得也是。”大妈同意地说,“人也不算忒笨,他种的烟叶全村出名。抽着有那么一股格别的香味。挑到集上去卖,给人的斤两又大,一哄就抢光了。挑去十斤,最多只换回八斤的钱。”

  “那,那,”大伯受了表扬,心里乐滋滋的,笨笨磕磕地说,“一个自己种的,咱能少给?让人家吃亏?”说着嘿嘿地笑了。

  大妈把面揉得白生生的,不硬不软。馅儿已经拌好了,又汩汩地加进了不少香油,郭祥在炕上就闻见了喷鼻的香味。

  “我显显手艺。”郭祥兴奋地叫着,急忙下炕。大妈拦住他说:“去你的吧!多少八路军我都伺候下了,还要你来?”说过,小枣木擀杖清脆地响着,不一时,蓖帘上摆满了精致的小饺,包得又好,摆得又齐,像是一大盘初五六的新月。

  郭祥看天还不到小晌午,就说:“大妈,我瞧瞧齐堆去,回来再吃饺子行不?我跟小堆儿从小在一块儿,参了军他东我西,真想得慌,听说他不是复员了吗?”

  “真是不巧!他昨儿个到省里开民兵会去了。”大妈说,“这孩子也是个人尖子,他是两次参军,两次复员,叫干啥就干啥。家里姐妹都出嫁了,留下一个瞎爹,饭也不能做,我正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哩!”

  郭祥只好作罢,又卷了一个大喇叭筒,准备提起昨晚母亲所谈的问题,忽听窗外有一个非常柔婉的声音叫:“大妈在家吗?”郭祥听声音很生疏,不知道来的是谁。

  【第五章 金丝】

  郭祥从纸窗上糊的小玻璃镜向外一望,见窗外站着一个个儿高高的美丽的女人。她约有三十左右年纪,一头丰茂的黑发,用酱紫色的卡子挽在脑后,脸色略显有些憔悴。她穿着黑色宽腿裤子,用白线和紫花线织成的小方格土布褂子。手里拿着鞋底子,一面低头做着活儿,一面柔声地说:“大妈,我想找你谈个事儿。”

  “决进来说。”大妈热情地招呼着。

  “谁在屋里呢?”

  “你进来呀,跟他相相面就知道了。”大妈开着玩笑。

  她红红脸走了进来。靠着隔扇门,瞅了瞅郭祥,说:“咦!这不是大兄弟吗?长得这么老高了!”她说着温顺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像是不好意思老瞅着别人似的。

  郭祥一时想不起这个女人是谁。大妈说:“小嘎儿!你小时候还穿过她做的鞋呢,你就把她忘了?”

  经大妈一提,郭祥这才猛然地想了起来。

  “谁说我忘了?这是金丝嫂子。”他连忙遮掩着说,“娶她那天,看的人真多,一挤把我挤到桌子底下去了,气得我一挺腰儿,桌子就翻了,溅了她一身水,我还挨了我妈两巴掌哩!”

  金丝笑了。

  这金丝是郭祥的远门嫂嫂。她是凤凰堡有名的巧女,能织各种色样的花布,还能剪花、绣花,做各种花鞋、花帽。她赶集上庙,最爱看的也就是这些花布,跟那花鞋花帽上的花样儿。凡是那些好看的,秀气的,经她眼梢一过,就能记住。她那颗心整个地就像印满各种花卉的画页。因此,她出的那花样儿,也就格外新鲜别致,逗人喜爱。许多外村姑娘,常常跑几里地前来求她,她比比,想想,一剪就是好几份让她们带走。她18岁过门,丈夫郭云比她小四五岁,这使她很不如意。婆婆惟恐她走了,像亲闺女一样待她。她心软口软,别的话也说不出口来。有一夜,她摸着睡在身边的这个孩子,流着泪说:“我就拿你当亲兄弟看吧……”过了几年,郭云大了,八路军也过来了,郭云在村里当了青抗先的队长,她参加了妇女工作,两口子一齐人党,在一个屋子里举行了人党宣誓。这新的生活,新的斗争,竟使他们的爱情枯木逢春。不久,她动员郭云参加了八路军,要算是凤凰堡第一名“送郎上战场”的女子。在一些小事情上,她是那么绵软,可是在大事情上,她却能作出果断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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