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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丹尼学校有汉学研究所,多友很羡慕在那里念书的人,说起自己这辈子运气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可以说是个标准的平凡人,但是希望有进丹尼学校汉学研究所的运气,她非常重视人生唯一一次的好运气应验在这件事上。

  “如果进不了,我计划去中国大陆旅行,至少住一年。”多友认为中国那么大,区隔那么不同,随便一个地方停留半个月,一年不够去几处。晨勉则彷佛看到一个寂寞的人连影子都没有的埋在十亿人口中。

  晨勉问多友如此喜欢中国,为什么不嫁个中国男人。

  多友笑着摇头:“第一,我这块头中国男人未必合适,第二,婚姻跟人的存在是否各自独立的。我不可能放弃自己进入婚姻,尤其中国人的婚姻观是那样的家庭化,一切都是家庭,我没办法理解。”

  晨勉意识到丹尼性格中也有这样的疑惑,那是民族性格,不是某件事可以改变的。丹尼和多友都是生活与思考区隔清楚的人,晨勉已经看过多次丹尼求知的地方,那与她了解丹尼生活的确有段距离。

  当天晚上晨勉回去较晚,就在街口,晨勉望见丹尼独自站在公寓大门亮处正朝她这里看,晨勉继续往前走,给自己一个面对丹尼的机会。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她所在的黑暗,她突然觉得自己只有十二岁,正要去监狱看母亲。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大喜大悲的心情都早过去了。

  在她还没有走到亮处,丹尼转过身进了大门。她这时要叫他也来不及了。她应当一路喊过来吗?她想她没有那份勇气。她上楼站在自己窗口。原来丹尼家中有舞会,他刚才到门口等人?“他会喝成几分酒意?”六分酒意时,他在黑夜里散发个性与光。晨勉这两个月中,不止一次看见丹尼在家里喝啤酒。这会儿丹尼家每个房间的灯都燃亮了,人在亮的地方活动,感觉人特别多;光亮撞击着她。她离开窗前,想到多友的“运气”说,只有哭的欲望,却没有泪水,她很少为感觉以外的事哭,这次也不例外;她很少为感情产生自怜,这次也不例外。不过跟丹尼家比,她这里确实暗淡得多,暗到连一盏灯都觉得刺眼,她索性熄了自己屋内大灯,取出“丹尼的红葡萄酒”,在酒的记忆里,找寻丹尼可能喝成几分醉的线索。

  午夜,热情的舞会才散去,丹尼开车送其中一名金发女子回家,“丹尼现在有八分酒意吗?”八分酒意丹尼会孤独地起身告辞黑夜。

  丹尼当晚没有回家。那一天来临时,她要牢记一件事,她必须管紧自己,不去问丹尼舞会后去了哪里。

  丹尼是个年轻男孩,他对她的爱都是真的,当然她不在他身边他这么做再自然没有了;他当着她面这么做是她自找的。她唯一能说的是,她终于看见了丹尼的生活,他们的差距。她从来不在其它爱情上享受乐趣,丹尼会。

  晨勉整夜未合眼,却有种落叶归根的宁静感,平平铺在床上,等待终老。第二天,晨勉出门时,丹尼仍未回家。晨勉和多友对面,听着另一种语言,心底想,为什么在这个城市她从来没有真正遇见过丹尼?天上开始下雪,轻飘飘的,无声无息。难怪丹尼怕雨,雨水声确实太响。想到这种对比,晨勉嘴角不觉浮现笑容。

  多友收住德语,改用中文问晨勉:“你为什么一句德语不会说却像寻根似的来到德国?”

  晨勉双手掩面,泪水无声地顺着指间外溢。事情发生时,她无法独自待在屋子里哭,但是在人面前,她又说不出什么。她领受得到多友及这城市的善意,然而她怎么告诉多友关于她的行为?她通过丹尼终于明白真实的自己──她从小没有父亲和完整的爱,她渴望一种家的感觉。丹尼已经有家了,文化背景的不同、性别的差异,他不会了解一个东方女人对爱的深层需要。最糟糕的是,她以前从不承认自己的内在感觉;她成长及工作的环境,不教导原始的爱。她相信自己是委屈的,和什么比,和整个社会意识比。这一刻,她希望将丹尼从自己体内释放出去,她对他的需要应该只如大地对雨水的需要,顺其自然而已。眼前,她自有她的幸福──一个她并不讨厌的人在她身边。

  晨勉用德语对多友说:“谢谢你,多友。”多友看到她的洪荒吗?她不知道。如果天地会毁灭再生,爱情也会。

  晨勉回到住处,见到丹尼房间的灯亮着。当他们作爱,她的身体在他身体周围;当他们不作爱,现在,她整个人在他生活四周,不光是身体某部分的接触,她注定在他四周。那种毁灭的感觉,使她像一座被火山岩浆覆盖的石头,从来没有离开过窗口。

  那天晚上,金发女子单独在丹尼家出现,参与家庭生活。爱情的重生往往因着毁灭;毁灭如果完整,爱会因为独立而有尊严。晨勉并不以为自己懂得爱,不过她开始懂得。

  晨勉明白,她可以走了,离开她的情感公园。

  冬季仍未完全过去,晨勉回到离岛,香港正准备迎接旧历年,有结婚打算的情侣大都赶在年前完婚,钟的喜帖放在她桌上,婚礼在两天后举行。看来,她会无意中撞进另一个人的“前家庭时期”。她不知道锺是如此确定要结婚的。听得到海涛的屋子,并没有丹尼的信及电话。她的生活现在才真正孤独起来,以前不算。

  锺结婚当天,晨勉订了大把鲜花送到新房,她亲自挑选的花材与样式,珠粉玫瑰与白茶花是主角,清新温馨,十分讨好。晨勉从来不是如此多情的人,唯一解释是抱歉吧!

  婚礼后的鸡尾酒会上,钟的未婚男同事是一支不小的“相亲队伍”,穿梭在女客中寻找对象,这是香港社会的一种文化,晨勉因为很少参加这种场合,面对时不免有些意外。当四周男性、女性香水汇成一股漩涡,她老觉得自己被孤立在人潮的浪头,滑落又升起;那些相亲者是冲浪的人,诧异的身段,彷佛见到有人溺水带给他们颇大乐趣,让人觉得野蛮。

  锺向晨勉介绍太太时,钟的太太身上已经混合了几十种香水时,所谓历劫归来。锺太太说:“谢谢你的花,哪天有空到我们家喝茶。”像她身上的混合气息,嗅不出来礼貌还是暗示。

  锺不至出于历史意识的把和晨勉的过去告诉新婚妻子吧?晨勉内心一转弯,顿时明白送花一举无疑是自掀底牌,不觉更抱歉的笑着扫了一遍会场,当视线重新落在钟的脸上,锺说:“打电话当面邀请你,公司说你上德国会男朋友去了?没想到你能参加。”锺在铺路释放他们的关系。她看到自己在情感的放大镜底下失去形状。

  晨勉才以正常交谈:“去了二个多月,欧洲好冷。”又正常得过份,愈发嫌疑,她只好抱歉地对自己笑笑。

  当锺太太以眼神告诉锺该移动位置,继续向前;晨勉知道,她这辈子不会再看见钟,她留在原地了。一切都在析离,难怪晨安执意打破和艾伯特病了的沉默关系。

  她搭最后一班船回到离岛,像每天回航一样,静静注视岛会出现的方向。香港的冬天一向和亚热带岛的印象有些距离,灰蒙的海面,在有月亮的夜晚不反光也不延伸光,只听到海水在船身底下深处沉浮,船只即一座岛屿。

  当船进港后,有了去处的船只便不再是岛屿。

  冬季的小岛早早便暗了灯火,港内的蛋民是少数晚睡的灯火来源,微弱的一盏盏荧光倒映在拥挤的海面上,失去了反射的空间。不管怎么样,这岛上仍有人清醒着。

  晨勉一路顺着零星的光环岛走去,她看到了岛的周围的海,丹尼在岛上待的最后一晚,曾经将海边的沙带进她的屋子,她如果能够原谅在德国看到丹尼的一切,也因为这一刻她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丹尼使她陷入孤独,如果没有他,她将更孤独。人生的报应来得多么快,以前她交往也放弃男人,他们是如何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的?现在,她对丹尼做了什么?这份孤独的感觉她一刻也逃不掉。她如果恨丹尼,也因为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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