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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经过面谈,剧院要祖立刻加入工作,祖将在台湾停留半年;就在这时,晨勉手上负责的戏“白色城市”进场排练,他们各忙各的,晨勉几乎忘了祖。

  回想起来,她后来的改变,是从一个反复的声音开始的,她不停听到有人问她:“妳要妳这个人生吗?”“可以吗?”“跟我一起走好吗?”

  彷佛就是那种很抽象的力量改变了她的轨道,她实在不解这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对她发声。她把三句话告诉晨安,晨安要死不活地:“那有什么奇怪,你知道吗?是祖改变了你的磁场,我要是你我才不担忧呢!去他的王八蛋!”

  晨勉对晨安毫无办法,晨安从国外回来,好像从外星球回来一样,变成了外星人。晨安的态度让她不安,她对未来的发展非常担忧。晨安暗示她面对的在她是一件件已经死掉的东西──思考、婚姻、工作、人……只有祖是有力量的。

  她一定得忘掉那些声音,虽然那三句话太像预言,她不要自己太焦虑,彷佛闭上眼睛面前便是一个举着火把急奔的女人,口里狂喊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在她精神涣散之前,她要想法子集中注意力。她看到了罗衣,“白色城市”的导演。罗衣就像她所接触的新思潮戏剧工作者,高谈阔论,结党组派,不见得讨人喜欢,但是你不敢不理他们。她自己也从国外学戏剧回来,却不那么唯心论,积极营造风尚。她还是对真实的事情比较关心。

  罗衣的太太前一阵子因血癌过世,不知道是不是这原因,他在剧场里十分专注,接近威权,演员非常怕他又期待他的注意。晨勉和罗衣事实上处得并不好。他们是合作的关系,但是晨勉的角色具有监督的成分,那正好使他们对立。

  她越讨厌他就越看到他,晨勉同时注意到罗衣经常在剧场待到很晚,等大家都走以后,他一个人坐在剧场中央的道具桌前抽烟,排练室因为排戏,整个腾空出来,罗衣凝聚了空间的光成为焦点,十分饱满。她看到这个画面,觉得看到一些薄弱的真相──罗衣悲伤。

  有一天排完戏,他又坐在剧场中央抽烟,晨勉推开门,满剧场是烟,她在罗衣面前坐下,她老爸说错了,她对改变爱情一向很勇于尝试的。罗衣在沉默之后抚摸她脸颊,被她吸引一般,顿时让晨勉觉得她的爱是种德行,可以安慰他。

  罗衣说:“你的样子很像她,我最想念她那张脸,她那张脸十分特别,可以单独存在,甚至不要身体。”他们曾经剑拔弩张对立的关系使晨勉满脸是泪,感动自己还活着,他已经在思念她。但是晨勉心中十分明白,自己一点都不像任何人。

  他们并没有在剧场里作爱,他们的工作必须经常接触身体,甚至长期训练它,作爱对他们来讲,是一件非常自由的事,问题是他们先有了情绪,作爱变得比较困难。

  罗衣带她回家,屋子里有几张他太太的照片,活在自己的空间里,非常生动,却无侵略性。罗衣放以前拍的实验电影给她看,不好看,太生涩了,一个女同性恋者的自传,晨勉发现这种电影非常狭窄,女同性恋为了隐蔽身份也谈恋爱,探讨自己性的发源,对身体渴望,有一段戏架着长镜头拍女主角和代男友坐在露天咖啡座谈话,女主角向对方陈述一切,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枯燥得不得了。

  晨勉没有办法批评罗衣的作品,如果以前,她会毫不犹豫,现在她对罗衣有种特殊的看法;她也不想对同性恋发表看法,在感情上,她一向站在男人那一边。她只是不确定罗衣给她看这种电影的用意。她感觉电影里全是身体。

  罗衣的手非常灵巧,太灵巧了,有种技巧;他顺着背脊抚摸她,她忍不住想笑,便转移注意力问他:“那电影里为什么有那么多身体?”

  罗衣有点惊讶:“可是我想讨论的是心理啊!”

  晨勉安慰他:“你当初有兴趣要讲的一定是细节部分,可能就是身体的细节,那确实是心理。”

  罗衣叹了口气:“你不需要安慰我,我对身体一点都不了解,更别说细节了。”

  晨勉在无意中击倒罗衣,也击倒了她对罗衣的好奇,她一开始就厌倦了──她对错了焦距。虽然他们也作完了爱。罗衣太重视技巧了,忽视身体本能,这使他们作爱充满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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