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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二章】

  多少年来,晨勉经常想起遇见的祖的那一天,对她这一生而言,她彷佛倒着走碰到了他,不由自主。她当时已经结婚,工作如愿,她从来不在乎自己这一生形式上是不是完整,或者什么样子。她不在乎情感,不在乎道德,只在乎有一些思考的内容及细节部分,譬如她生命中最大的快感来自作爱,一种很具体的行为。她因此确定这一生完全没有必要改变。

  晨勉生长在一个再正常没有的家庭,父亲、母亲、一个小三岁弟弟。她母亲教导她如何避孕、理财,晨安弟弟陪她成长,她这一生存在最可疑的事,是她从来不作梦。她不理解梦境是怎么一回事。比较接近梦境的事也与性有关。她从她父亲那里认识男人的,她父亲从不避讳谈男人性格弱的成分,叙述男人通常没有多少诚意,而且男人需要的比女人多。既然是个配角,她想象努力并没有什么意义,人生的基因注定她整个方向。晨安常说她混吃等死,口吻充满不屑。她欣然同意。

  事实上,她周围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像世世代代活在泥淖里的鱼,只有朝更深的栖息地呼吸。她看不起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是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在大学毕业后出去学戏剧,主要是拿学位,不是有多庞大的生涯规划。她回国后进入国家戏院担任舞台监督,经常跟不同的人接触,她父亲批评她像一座观光旅游岛屿,永远提供一种生活的假象与休闲。

  直到她遇到祖。祖整个人彷佛是用来感觉生命而存在的,他的身体就是灵魂,也能思考。祖天生有种热情,不是对人或事物,是生活,类似宗教信仰。一个男人最纯净、单一的性格。她碰到他,内在活力猛被撞击,看见自己的生活多么不值得,那是一种完全的浪费。她花了太多精力在营造假象──她的婚姻、工作。她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祖的样子及思考方式像面光板,可以反映对方。晨勉因此读到自己的生活内容。晨勉出生于四十块台币兑换一美元的年代,那时候大家没有钱,但并不最关心钱,社会内在声音还不那么嘈噪。突然之间,台币升值了,人人有功劳似的,大家变成了一座座发言机器,同性恋课题成为道德试题,文学萎缩成极小众文化,音乐却变得戏剧性兼大众化。以前那个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一切清清楚楚的时代过去了,趋势专家说有走势才有行情。难怪她妈妈的口头禅是:“这些人都疯了是不是?”

  她弟弟简单得多,冷冷说道:“这种单细胞低等动物能干出什么有价值的事。”

  祖是她弟弟晨安在美国硕士班同学,小留学生背景出身,他父亲要他母亲追随潮流带着兄弟俩出去读书,家里环境中等而已,托了人在那儿照顾,祖的母亲在国外有了对象,和他父亲在机场签了离婚协议书,他父亲唯一的条件是兄弟俩回国跟他,祖的母亲答应了,他父亲签了字,祖的母亲上飞机后带着他们搬了家;切断一切联系。祖是懂事以后才知道他母亲结婚的对象就是父亲当年托的好友。他母亲势必无法和他父亲再见面,又不愿意失去儿子,只有走这条路。他母亲说:“我两胎都是剖腹生产,不能再生了,你爸爸还有生殖能力,孩子当然归我。”

  祖说他母亲是个情绪强烈的人,一生不能缺少爱,所以一直痛恨他父亲叫她独自带两个孩子在国外,轻忽她的情欲和需要。她认为祖的父亲太自私。

  祖在大学时期便尝试和父亲联络,他父亲以前是位会计师,因为系独立作业,非常难找,一直没有音讯,晨安回国,祖也托过他。这次祖的博士论文研究台湾岛屿文化与剧场形成,祖是打定主意亲自回来看看,他想过很多他父亲的下场,一位中年失去一切的男人的绝望、寂寞与堕落,也许已从人世消失了。祖非常不安,他的不安使他显得沉寂。

  祖说为了保有和父亲见面的机会,他和弟弟不管怎么难都维持说中国话的能力,他们深怕一旦不会讲中国话就失去和父亲见面的机缘。而且他们拚了命念书,用最节约的时间拿学位。

  祖比晨安还小三岁,晨安对他的评价颇高,说他思考自由,靠自觉判断事情而不是方法,晨安说祖是他认识的人当中少数性格没有问题的人,他的生活不够积极,那是他的习惯问题,不是性格。晨安说祖──完全不是单细胞那个圈子里的人。晨勉并不太能识别这中间有什么不同,晨安说:“你那个丈夫冯峄不就是个例子吗?”

  “去你的!”晨勉以为晨安跟她开玩笑呢!

  “霍晨勉,你真可怜,你的生命还没有开始呢!”晨安讽刺道。

  晨勉有点火:“你开始了?你也不过就设计了几栋烂房子,赚点昧心钱,你老实说,上次那栋辐射钢筋大楼是不是你们公司承包的!”她发现他们家的男人一天到晚批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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