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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夜深了。李玉明的母亲,把她那稀疏的头发理了理,对其他的老妈妈们叮咛:“脚步子放轻,不要惊动孩儿们。唉,他们给熬累坏啦!”

  她们轻手轻脚地走出窑洞。

  “叭!叭!”北山上响了两枪。

  “敌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着孩子提着包袱,叫了一声,从窑门外跑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事啦!

  这山沟冷窑里,敌人也摸来啦!天老子呀!”接着,许多老乡都涌进了窑洞。

  周大勇忽地站起来,说:“老乡!别怕,天塌下来也有我们顶着!”他眉毛一动,盘算了一下,提着驳壳枪朝窑外走。

  猛地,一个人扑进门,跟周大勇碰了个面对面。原来是个战士。他报告:“营长,九连的同志们来了。咱们那十个看押俘虏的同志,也带着俘虏回来了。你听见枪声?我们险些跟他们发生误会。”

  昨晚,九连连长指挥部队摆脱敌人以后,曾六次派人和周大勇他们联络,都没结果。后来他知道周大勇他们跟敌人粘住了,便在拂晓率领部队去增援,但是几次增援都让敌人顶回来。天亮以后,他们只好隐蔽在那十个战士看押俘虏的那条山沟。当天夜里,九连连长又派了个班,去和周大勇他们联络,大伙找了半夜,也没找出名堂。鸡叫时分,九连连长率领部队,向这条偏僻的山沟转移,才碰巧和周大勇他们遇到一块。

  九连连长带的战士们和营长周大勇带的战士们一见面,就挤在一块,说不尽的喜欢说不尽的话,仿佛他们不是分手一天一夜,而是一两年。

  九连连长拨开人,三跷两步,走到周大勇跟前,挺起胸脯敬了礼,叫了一声:“营长!”就什么话再也说不出来。

  卫刚从山头上跑下来,一进窑洞门就喊:“王连长!你们回来啦?真不简单!给你说,咱们周营长真有几下子哩。他说:‘经历的危险越大,获得的胜利也越大。’千真万确,一点不错!”

  周大勇指着身边站的李振德老人说:“同志们,瞧,这不是李振德老伯伯!”

  卫刚猛地转过身,两只手拉住李老汉的两只手,看老人那方脸、高颧骨、闪闪发光的深眼窝和那花白的胡子,说:

  “老人家,你越发硬朗了!”

  李振德老人说:“我算什么哩?瞧,你是多磁实的小伙子!”

  李老汉把手从卫刚的手里抽出来,又说:“你把我这一把老骨头都捏酥了。哦,力气出在年青啊!”

  周大勇兴奋地说:“卫刚,咱们第一连的战士李玉明,就是李老伯伯的儿子。李老伯伯一家人都在这里。”

  卫刚两手一拍,说:“嘿!这就太巧了。刚才宁金山给我说了这件事情,我还半信半疑。”

  天明前的黑暗,慢慢地消退着。周大勇告别了李振德老人和老乡们,带上战士们和俘虏,绕道向九里山地区走去。

  九

  今天是九里山阻击部队,日夜猛烈进行阻击战斗的第七日。五六万敌人,在两三千人民战士用智慧、勇敢和意志筑成的铜墙铁壁面前,不但不能前进一步,而且碰得头破血流。

  被我军阻击住不能逃跑的敌人,大批地被杀伤击毙,饿死、病死、逃散的也不少。

  敌人快垮了,也更疯狂了,从昨天黄昏到今天早晨恶战一直没有停止。敌人整营整团地向坚守九里山的我军举行轮番冲锋。我军从敌人手里和敌人尸体上夺来子弹,还击敌人。

  我军,不分什么营、团指挥所,不分什么战士、干部,统统直接参加了战斗,在投弹、射击,在向敌人举行反冲锋。

  我军阵地左翼的一个山头,是第一营昨天晚上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现在他们坚守着。敌人集中了一个整编旅的火力,向这个小山头上作毁灭性的轰击。整团、整营的敌人向一营的阵地连续冲锋。到吃午饭的时候,第一营的战士们连续击退了敌人七次攻击,山坡上横七竖八地摆着敌人的尸体。

  敌人伤亡惨重,但是并不死心,还在继续不断地猛攻:不讲什么队形,没有什么组织,士兵们在督战队的机枪扫射下,一窝蜂一样地向上拥。战斗一分钟比一分钟激烈。

  教导员张培,勇猛地指挥战士向敌人反扑。汗水从他那瘦棱棱的脸上流下来;眼眉直立,脖子上发紫色的血管一条一条暴起来。他抡起驳壳枪呼喊着,带领战士们,反击突破我军阵地的敌人。

  战士们又一次击退敌人攻击以后,张培和王成德跳回战壕。张培衣服敞着,手里提着驳壳枪。他脸上汗水混着泥土,看来,刚强、威武、有力,动作迅速而机敏。现在,他这样子跟举动与他平时的温和、文雅和腼腆的神态比起来,简直前后是两个不同的人。他说:“王成德,我们把敌人打惨了!”

  他看看手里的驳壳枪,又说:“我这驳壳枪可真利索!一连打了七八梭子子弹也没出故障!”

  王成德说:“你给枪筒里再倒点油!”

  张培说:“冲锋枪比驳壳枪更好,以后打仗,我要使冲锋枪!敌人上来,用冲锋枪哇哇哇扫一梭子,嘿,真痛快!”

  王成德悦:“嗨,你脖子上流血了!”

  张培用手擦了一下,说:“小意思!王成德,再坚持半小时,天黑,我们就完成任务了!”他把驳壳枪别到皮带上,拿起镜子望着说:“敌人又动了。看,左前方那个山头……”“嗖——嗖——嗖——咣——”几颗重迫击炮弹在他俩身边爆炸。烟雾、泥土,吞没了他俩。

  张培手一扬,把镜子摔在一边,跌倒在王成德脚边。

  王成德一骨碌爬起来,抱起张培。张培脸色煞白,软瘫瘫地靠在王成德肩头,慢慢地又溜下去了,仿佛,他没有力量支持自己的身体。

  王成德紧紧地抱住张培。他仔细一看:张培并没有负伤,只是被炮弹掀起的气浪摔倒以后昏过去了。

  王成德说:“教导员!教导员!”张培半闭着眼,一言不发。王成德紧紧搂住张培。他觉着,只要教导员不倒在地下,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突然,张培身子一挺,坐直,用手捂住心口,说:“扶我一把!扶我一把!”

  王成德把教导员扶起来以后,张培两手撑住战壕的胸墙,盯着敌人阵地,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嘴唇抖动:“坚持半小时……坚持半小时……”敌人举行天黑前的大攻击。王成德率领战士跟敌人激战。

  他们击溃了敌人最后一次攻击,天已断黑。在这一天战斗中坚持下来的人,鼻子、耳朵都让炮弹震得出血,脸让硝烟熏得漆黑。

  王成德跳到战壕里,只见张培还站在那里,胸脯靠在战壕的胸墙上,头低着。

  王成德扶住张培的头,叫:“教导员!教导员!”

  张培昏昏迷迷地说:“坚持半小时……坚持半小时……”不晓得什么时候,他已经负了重伤,胸前和腹部满是鲜血……

  王成德手一招,有几个担架队员跑上来,把张培抬到救护所里去了。

  团政治委员李诚从九里山下来,顺沟渠朝团司令部驻的村子里走。他浑身是泥巴,裤腿和衣袖让酸枣刺扯成一溜一溜的。他走到团部驻的村边,正好碰见代理营长周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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